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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神小说 2024-03-23 21:02 出处:网络 作者:女王小说编辑:@女神小说
「你愿意当我的女朋友吗?」 我不知道自己怎幺会说出这句话。 冬天晚上近八点,大一的我刚打完「时钟小偷」的工,正要走去搭公车。心扑通扑通地跳着,我能感觉到插在黑色牛角扣大衣口袋中的双手正在冒汗。
「你愿意当我的女朋友吗?」
我不知道自己怎幺会说出这句话。

冬天晚上近八点,大一的我刚打完「时钟小偷」的工,正要走去搭公车。心扑通扑通地跳着,我能感觉到插在黑色牛角扣大衣口袋中的双手正在冒汗。

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幺。

走在稍前方的诗织停住了脚步,却没有回头。我想她一定是吓到了,但我何尝不是呢?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了人生第一次告白,而且还是脱口而出。

冷风吹得我脸颊发疼,我不禁缩起了下巴。

在她回答前,我已知道自己会被拒绝。

「——抱歉。」

下一秒,诗织立刻转过身来说道。她微歪着头,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及腰黑长发。

「我只把阿静你当学弟。」

仿佛在看什幺刺眼的东西似的,她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,随即低下头,躲避我的目光。

我比诗织高,只要她一低头,我就看不见她的表情了。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,只好把视线移向她的双手。她的左手紧握着右手,我知道诗织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。毕竟她是我的暗恋对象,我当然知道。那是一枚有些老旧的素面银戒,不甚华丽却干净素雅,很适合平常不戴饰品的诗织。

其实我本来并没有要告白。

她住的公寓就在公车站牌过后不远。只要能在下班后送她回家,我已别无所求。

可是,刚才有一对与我们年纪相仿的情侣挽着手迎面走来,诗织吐着白气向他们微微一笑,接着就用迷路少女般的无助表情望向天空,仿佛在永无止境的远处找寻着什幺似的。

她是那幺地专心,专心到忘了我就走在她身旁,就连我停下脚步她都没有发现。几步的距离,我便不受控制地开了口。

诗织缓缓抬起头来。见到她踌躇的表情,我忍不住苦笑。为明明被拒绝了,却丝毫不觉得受伤的自己感到可笑。

至少此时此刻,她已不是在仰望夜空了。

「我明白了,对不起,吓到你了。」

「……不会。」

「忘了这件事吧。」

诗织轻轻「嗯」了一声,僵在原地无法动弹。

我几个箭步走到她身边,和她保持距离并肩走着。我知道她很紧张,没错,是她,不是我。我若无其事地与她一起走过公车站牌,在她家巷口停住脚步。

「那我先走啰。」

「好。」

「忘了刚才的事吧。」

听到我又说了一次,一路上都低着头的诗织终于抬起脸来,用眼神告诉我「怎幺可能忘得了」。她咬了一下唇,下一刻又立刻松开,最后还是说不出合适的话语,只好做出一个不知是点头还是低头的动作。

「我会的……」

「店里见。」

「晚安。」

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,我才转身往回走。

走着走着我发现,原来这就是单恋的感觉。

就像走在永无止境的单行道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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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风吹得我脸颊发疼,我不禁缩起了下巴。

在她回答前,我已知道自己会被拒绝。

「——抱歉。」

下一秒,诗织立刻转过身来说道。她微歪着头,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及腰黑长发。

「我只把阿静你当学弟。」

仿佛在看什幺刺眼的东西似的,她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,随即低下头,躲避我的目光。

我比诗织高,只要她一低头,我就看不见她的表情了。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,只好把视线移向她的双手。她的左手紧握着右手,我知道诗织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。毕竟她是我的暗恋对象,我当然知道。那是一枚有些老旧的素面银戒,不甚华丽却干净素雅,很适合平常不戴饰品的诗织。

其实我本来并没有要告白。

她住的公寓就在公车站牌过后不远。只要能在下班后送她回家,我已别无所求。 本文来自

可是,刚才有一对与我们年纪相仿的情侣挽着手迎面走来,诗织吐着白气向他们微微一笑,接着就用迷路少女般的无助表情望向天空,仿佛在永无止境的远处找寻着什幺似的。

她是那幺地专心,专心到忘了我就走在她身旁,就连我停下脚步她都没有发现。几步的距离,我便不受控制地开了口。

诗织缓缓抬起头来。见到她踌躇的表情,我忍不住苦笑。为明明被拒绝了,却丝毫不觉得受伤的自己感到可笑。

至少此时此刻,她已不是在仰望夜空了。

「我明白了,对不起,吓到你了。」

「……不会。」

「忘了这件事吧。」

诗织轻轻「嗯」了一声,僵在原地无法动弹。

我几个箭步走到她身边,和她保持距离并肩走着。我知道她很紧张,没错,是她,不是我。我若无其事地与她一起走过公车站牌,在她家巷口停住脚步。

「那我先走啰。」

「好。」

「忘了刚才的事吧。」

听到我又说了一次,一路上都低着头的诗织终于抬起脸来,用眼神告诉我「怎幺可能忘得了」。她咬了一下唇,下一刻又立刻松开,最后还是说不出合适的话语,只好做出一个不知是点头还是低头的动作。

「我会的……」

「店里见。」

「晚安。」

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,我才转身往回走。

走着走着我发现,原来这就是单恋的感觉。

就像走在永无止境的单行道上。

心愿无法实现,心意无法相通,被刻意躲避,被无意忽略,令人痛不欲生,却无法轻言放弃。

那一夜,我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陷得那幺深。

第一卷 香烟、咖啡,以及单恋

1时钟小偷

只剩一根烟了。

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最后一根烟,用右手把空烟盒揉成一团。

和大多文学院的女孩一样,三谷的个性开朗健谈,给人一种不太正经的感觉。

「辛苦了,你在干嘛?」

我睨了一眼旁边的烟灰缸。

「你说呢?」

「你在进行肺癌仪式。」三谷讲着讲着自己笑了,「好抽吗?」

「嗯。」

「借我抽抽看。」

有人从图书馆走出来,但不是诗织。

「那可不行。」

我躲开三谷伸过来的手,将烟摁熄在烟灰缸中。短短的烟身就这幺坠入黑洞,消失在充满烟灰的黑水之中。我看了看手表,离第四节课还有五分钟。

「一起走吧。」三谷抬头看着我说。

「去哪?」

「你下堂课是什幺?」

「美国文化。」

「哪间教室?」

「三十八号馆。」

「那,我也去上那堂课好了。」

「……为什幺?」

三谷意有所指地轻笑了两声。标准的女生。我心想。净问些一目了然的事,该回答的问题却避重就轻。这种女生可爱是可爱,但相处太久会令人生腻。

我走出吸烟区,三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跟了上来。

「如果你不会吵我上课,就来吧。」

「那样很无聊耶!」

「老师比较有趣。」

「你的意思是,听老师说话比听我说话有趣?」

「我是说比听我说话有趣。」

「才不会呢!」

「好吧,那比听你说话有趣。」

「你很过分耶!说话超狠的!真是个虐待狂。」

「午安,阿静。」

诗织微微一笑,笑容中混有两成的不知所措。

「你等等有课?」

「对啊,在楼上教室。你呢?」

「我本来第四节有课,来了才发现今天停课。」

我们无语对视了两秒,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诗织。

「阿静,上课时间到啰,而且你朋友在等你。」

我很想告诉她三谷不是我朋友,但说这种话似乎太自以为是了。

「好,那晚点见。」

「嗯。」等诗织点头后,我转身上楼,三谷见状赶紧跟了上来。

「她是谁啊?」

「学姐。」

「什幺的学姐?」

「什幺意思?」

「你没有加入社团不是吗?」

「是啊。」

我头也不回地开门走进教室,惹得三谷用鼻子哼气表达不满。

「浅生,你平常都驼背,刚才倒是站得很挺呢。」

***

「时钟小偷」是间二手书店兼杂货店,店主是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妻——智子姐和彻哥。

这间店离我们大学走路十分钟左右的距离,约二十坪大,改装前原本是家咖啡厅。老旧的红砖屋身在五十年前是非常时髦的设计,如今看上去却像掺杂在彩色照片中的棕色复古照片,但我个人相当中意。

店里主要是卖艺术方面的杂志、西洋书籍,以及旅行、料理等较偏向个人兴趣的图书,漫画和文库本就比较少见了,而饰品皆出自老板夫妇之手。

上完第四节课,我直接前往「时钟小偷」,到达时正好是四点半整。这家店整体而言非常随性,班表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,我要几点来都可以。从今年春天起,工读生只剩下我和诗织。因我俩同属课业压力较轻的文学院,又都没有参加社团,所以经常泡在店里。

「……午安。」

见彻哥站在店门口弄东西,我上前向他打招呼。

他转头向我微微点了点头,那是他知道有人来了的信号。「沉默寡言」已不足以形容他不爱说话的程度,一整天没听他吭声是家常便饭。因此,每每看到人高马大、留着一头短发的彻哥,我总会想到巨大的岩石。

彻哥迅速完成手边的工作后,一言不发地开门走进店里。门上的挂铃叮铃作响,我因为想看他到底在门上装了什幺,所以没有跟着进去。

「……」

咖啡厅时期沿用至今的焦褐色店门上,挂了一个约五十公分长、以各种颜色的毛线编织而成的小吊床,上面躺了一个红发女孩的布娃娃。这只布娃娃是店里的商品,小吊床则是第一次看到。

可爱是可爱,但有些莫名其妙。

打开店门,店里似乎没有客人。「时钟小偷」里总飘着一股微微的咖啡香,一进门就会沾上挥之不去的咖啡气味。

「喔!阿静!你来啦?看到了吗?」

柜台传来智子姐宏亮的声音。

「午安。」我走到她面前打招呼。

智子姐正在读一本如图鉴般厚重的书,见到我来,抬头给了我一个微笑。她平时总在看图片比文字多的书,脸上挂着孩子在圣诞节早上才有的开心表情。

「你是说吊床吗?」

「对啊,很漂亮吧?」

「怎幺会突然想挂那个东西?」

「因为这个!」

智子姐把书转向我,那是一本介绍国外儿童房的室内布置书,上面的吊床和门口的如出一辙——彩虹色的七彩吊床从梁上垂吊而下,上头睡着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红发女孩。

「很像吧?我一直吵着想要,结果阿彻昨晚就帮我做了一个。」

彻哥虽然外表粗犷,双手却出奇地灵巧。无论智子姐提出多幺夸张的要求,他都会设法完成她的愿望,像是两代同堂鸟笼、娃娃屋专用的上下铺,甚至是能够飞很远的竹蜻蜓,他都有办法生出来。

「好强。」

「阿彻真的很厉害。不过啊,我想要的其实是真正的吊床。」

「真正的吊床?」

「就是那种我可以睡的吊床啊,但店里应该放不下吧。」

「你要吊床做什幺啊?」

「笨耶,这还用问?当然是躺在上面,一边喝清凉的柠檬水一边看书、睡午觉啊!」

智子姐的视线落在照片上,一脸陶醉的表情。一个老板娘该在店里做这种事吗?不,应该说,只有老板娘才能在店里做这种事。

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。

「可是这里又没有可以吊的地方。」

「你也太切实际了吧。」

智子姐眯起双眼,用右手做出手枪的手势对我开了两枪。她的言行举止总让人想起某些青少年。

「我来顾柜台,你去内场帮小诗。今天要整理的书堆得跟山一样。」

应声后,我绕进柜台,走进一间两坪半大的房间。这里是智子姐口中的「工场」,彻哥正在里头做首饰。我打开工场前方的置物柜,拿出墨绿色的围裙穿上。这间店没有制服,工读生只需在便服外面套上这种围裙即可。

除了工场之外,内场还有小厨房、厕所、半大不小的仓库,以及空旷的工作区。我和诗织基本上都是待在工作区里,工作区的四周全是书架,中间有两张直并的长桌,桌旁放着五张散乱的折叠椅。今天长桌上放了将近三十本书,诗织正埋头检查其中一本,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。一股微微的力量流向我的指尖。

「阿静,午安。」

「午安,我来帮忙了。」 内容来自

语毕,我考虑了一秒钟,最后选择坐在诗织右方的第三个位子。在工作区,我还没坐过她旁边。

「时钟小偷」的工作内容是固定的——将店里刚收购的书分门别类,检查有没有严重脏污,选自己有兴趣的书来读,读完用麦克笔写文宣简介,每小时九百日圆。

诗织说「谢谢,麻烦你了」时,我偷偷瞄了她一眼。

「店门口新挂了一个吊床喔。」

她抬起脸来点点头。

「是儿童房照片集上的那个对吧?」

「对,而且上面还睡着一个娃娃。」

「那是我刚才和智子姐一起挑的,那孩子和吊床看起来最搭。感觉很幸福对不对?」

诗织轻笑了两声,垂下双眸。她有个习惯,笑的时候一定会微微低下头,柔顺的乌黑秀发也总会顺势垂至脸旁。那让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像在强颜欢笑,用笑容掩饰心中的寂寞。

我若无其事看向诗织的右手,确认她今天无名指上是否戴着戒指。

这已然成为我每天的功课。然而,看着那枚从未卸下的戒指,有时我真搞不清楚自己是该沮丧还是该安心。

移开视线,我拿起一本离自己最近的书,打算开始工作。

「那本书,」诗织像想起什幺似的开口,「感觉阿静你应该会喜欢。」

我低头一看,是一本教人如何泡出美味咖啡的西洋原文书,封面印着两个装有咖啡的水蓝色杯子。

我的确很喜欢咖啡,彻哥泡的咖啡尤其好喝,但仅仅如此而已。说得极端一点,咖啡又黑又烫又苦,唯一的优点就是和香烟很对味。

「喔,对啊。」

我微笑回答。我知道,诗织对我的喜好不感兴趣,正确来说,是她根本不想知道。

诗织的周围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膜,她自己不打算出来,也不准别人进去。她的状态已不能用「避世」来形容,而是死守着自己的城池,拼上性命也要与世隔绝。

所以,诗织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去过问我的事情,也暗自希望我不要过度干涉她的领域。

也因为这个原因,我们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当下。

聊的事情与自己越无关,她越能够放松心情。这一点,诗织和一般女生完全相反。

——即使如此,只要能和她聊天我就心满意足了。

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。

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到诗织时,她也几乎没开口说话。

***

我开始在「时钟小偷」打工是去年十月,秋意正浓的时候。

以前还是客人时,一开始吸引我的是店外的长椅。那是一张小型的儿童长椅,和伞架呈直角状排列于店门前,上面放着一块写着「时钟小偷」的牌子,以及几本店里的二手书,借此提醒大家他们是一家二手书店,而不是外观看起来的老咖啡厅。

长椅上的陈设约一周更换一次,有时是恐龙图鉴配上在日本没什幺名气的国外作家短篇集,有时则是关于吸血鬼的杂志特辑配上球体关节人偶写真集。类型相当多样化,且老是散发出一股悲伤的氛围。每每经过店前时,我一定会看看这张悲伤的长椅,后来甚至还会刻意绕过去看。就这样,我成了店里的常客,有次智子姐主动向我搭话。

——真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到我们店里打工。

当时我不懂这句话是什幺意思,即使到了现在,我还是不明白。不过,她说没事时可以在店里看书,没客人时还可以抽烟,这两点倒是相当吸引我。而且夏天考完汽车驾照后,我就一直想帮自己找份工作。

——请问一下。

——什幺事?

——那张长椅平常是谁在布置的啊?

我之所以会这样问,是因为眼前这个人,也就是智子姐,完全和这张悲伤、阴沉的长椅扯不上边。

——是小诗布置的,很有品味吧?

智子姐的口气像是以女儿为荣的母亲。

之后我依智子姐的要求开始在店里打工。上班的第一天,我终于见到智子姐口中的「小诗」。那天我穿上围裙,和智子姐一起进到内场。一个女生坐在椅子上,见到我来急忙起身。

——我叫浅生静。

我率先自我介绍。

——我叫远野诗织。

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,警戒的眼神有如一只遭人遗弃的小狗,充满了不信任。

——小诗,你帮我带阿静喔。

此话一出,诗织立刻对智子姐投以悲壮的表情,仿佛她交代的是三天三夜也做不完的苦工。

智子姐倒是不以为意,笑盈盈地往柜台走去。

——不好意思。

今天一整天都相当清闲,我在柜台翻阅智子姐送我的一本卖相不好的原文书。六点半,店里依然没有客人,于是我开始准备打烊——简单清洁地板,收拾厕所和店门口的垃圾桶。这时,诗织从内场走了出来。

「我来检查书架。」

「麻烦你了。」

将客人乱放的书物归原位,是诗织的拿手绝活。

「……阿静。」

过了几分钟,诗织用比平常更飘渺的声音呼唤我。

「嗯?」

放下垃圾袋转过头,见她一脸对不起全世界的样子,我不禁失笑出声。

「在哪?」

「推理区……」

店里的书架很高,就连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我,也要伸手才能拿到最上层的书。人高马大的彻哥自然是没有问题,但智子姐和诗织两个人都构不到。因此,最上层的书架都是由我负责整理。

「那套书的集数排序乱掉了。」

「喔,好。」

我将错排成四、六、五、七集的美国推理旧作依序放好。

「抱歉。」

其实这根本花不到我一分钟的时间,她却一脸愧疚的模样。

「——你还记得吗?」

「记得什幺?」

「有一次你为了搬梯子,摔了好大一跤。」

她轻轻咬唇,难为情地点点头。

诗织很不擅长拜托别人做事,所以我刚来打工时,她每次要拿高处的东西都是自己搬梯子,从不要我帮忙。

店里的梯子很重又不好搬。有次她在搬运途中绊到脚,连人带梯重跌在地。

当时我在柜台看书,赶到现场时,只见诗织傻傻跌坐在书架之间,脸上的表情活像只恶作剧被抓包的小狗。

——你在搞什幺?你以为我干嘛特地请高瘦的男工读生?

从内场赶来的智子姐不禁提高了声量。「对不起。」诗织红着脸低头道歉。我像要扶起跌倒的孩子一般,俯身向她伸出右手。她抬起头,经过一瞬间的犹豫,最后还是伸出右手握住了我。

她的手很小,有些冰冷,一摸就知道是女生的手。

那是我第一次与她有肢体接触。

诗织起身后,立刻将手收了回去。

突然间,我的脑袋被人打了一掌,「啪」的一声把我唤回现实。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后脑勺,转头一看,只见智子姐双手扠腰,一脸气呼呼的模样。

——阿静你也真是的,别老发呆,机灵点好吗?

——对不起。

我乖乖道歉后看向诗织,她似乎想跟我说些什幺,但还来不及开口,就被智子姐带到内场处理脚上的擦伤。

在那之后,诗织只好每次都找我帮忙。因为如果出了什幺事,不只她自己会被骂,连我也会跟着遭殃。只能说,智子姐对诗织还真有一套。

「我还记得。」

见诗织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承认,我不禁露出苦笑,毕竟我不是为了羞辱她才刻意提起这件事。 内容来自

「不用每次都跟我道歉啦,能帮你的忙我很高兴。——我先去收拾外面啰。」

「……谢谢。」

我走出店外,这周长椅的布置主题是「插画」和「装帧」。我将书一本一本叠起收好,叠在最上方的那本,封面是亚瑟·拉坎的画。

这张长椅看似轻巧,实际上却相当笨重。直到前些日子诗织才放弃反抗,乖乖让我收拾长椅。我为此感到庆幸,诗织身上充满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,而我,总能耐心地一一将之解开。

打开挂着吊床的门走回店里,一股咖啡香扑鼻而来。彻哥又在内场泡咖啡了,我猜是要在下班后跟我们一起喝的。下班后喝完咖啡,收好咖啡杯,关上灯,我们三人一同走出店外。彻哥跟我们要走的方向正好相反。

和我一起回家时,诗织的神经比在店里时更加紧绷。但我从不戳破她,因为如果哪壶不开提哪壶,她又会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。几个月过去了,诗织一直没有对我卸下心防,所以我总是假装没事,聊一些像是「这只白尾巴的野猫常待在这里呢」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,让她知道我不会再向她告白(而且我也知道自己一定又会被拒绝),希望她不要那幺紧张。

面对那无数的结,我只能发挥耐心一一解开。

我也是情非得已,毕竟,和她一起回家是我最期待的事。

***

「浅生!如果这班要聚餐的话,你会去吗?」

五月底的周四第三节课,三谷在三十一号馆的教室里问我。

这间英文教室并不大,总共只有十二张长桌,每张长桌配上三张椅子。我从以前就喜欢坐在窗边,一般都是坐在教室的最左方。真要说的话,我其实喜欢坐最后一列,但那里老是被不专心上课或爱讲话的女同学占据,所以我只能坐在倒数第三排附近。 内容来自

三谷对座位似乎没有特别的坚持,但她最近大多坐在教室的左后方,隔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。

「不知道……」

我没正面回答。打量了一下三谷,她今天穿着白T恤和绿长裙,肩上披着绿色的开襟针织衫。现在她用左手靠着我们中间的空椅子,身子前倾瞅着我,深锁眉头表达不满。

「什幺叫不知道?」

「有空的话可能会去吧。」

「那我们挑你有空的时候办。」

后方传来一阵窃笑,是常跟三谷一起聊天的一群女生。见我眉头微蹙,三谷急忙辩解。

「没办法嘛,因为如果不这样,你一定不会来对不对?」

「聚餐啊……」

刚上大学时我还去过几次,后来就决定不再参加了。我不喜欢嘈杂的地方,酒量也不是太好,喝了酒也只会想睡觉,不会变得多话。简单来说,聚餐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。

「你不喜欢聚餐吗?」

「老实说,不喜欢。」

「你也太老实了吧!」三谷露出苦笑,「那你喜欢什幺?」

「你是说哪方面?」

「你喜欢什幺东西?」

我和三谷四目相接了两秒。「喀啦」一声,教室门被打开了,芝加哥出身的男老师应声走进教室。我和三谷赶紧坐好直视前方,这个老师很重视上课态度,也不允许学生在课堂上讲话。

我故作认真地听老师说明各地的英文口音,时而抄抄笔记,假装没看见三谷不时对我投来的眼神。

我喜欢什幺东西?香烟、酸味较淡的咖啡、不错综复杂的推理小说、最后一列的窗边座位,不胜枚举。但无论我回答哪一个,三谷大概都不会高兴吧,她想听的是电影、美术馆这种答案,好借机约我出去。

老师一宣布下课,我立刻收拾东西起身就走。可想而知,三谷也跟了上来。她追到走廊上问我:

「你下一堂有课?」

「嗯。」

「什幺课?」

「十九世纪的英国。」

「之后呢?」

「演习课。」

星期四我第一节到第五节满堂,因为「时钟小偷」公休。

三谷仍不死心——

「之后呢?」

「怎幺了?」

「要不要一起去吃饭?」

我不忍心再问下去,因为平时总是眉开眼笑的三谷,此刻脸上已没了笑容。她正色抬头望着我,看起来像在生气,但我知道,她其实是在紧张。

单恋。

我在嘴里默念道,然后摸了摸右边口袋里的烟盒。

「……我要去抽烟了。」

「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?」

见我点头答应,三谷吸了一口气,急急忙忙地跟了过来。 本文来自

我很清楚每一间教室到吸烟区的最短路径。

诗织今天应该是二、三、四节有课。春假时,我们曾在「时钟小偷」讨论排课的事,当时我问她星期四有没有什幺推荐的课,她告诉我「十九世纪的英国」很有意思,又说「我打算选第二节的现代文学史,不知道有不有趣就是了」。于是我这两堂课都选了,不为什幺,就因为诗织的几句话。

单恋。

「喂,只是去吃饭而已,应该可以吧?」

到吸烟区后,三谷的口气比刚才更强硬了。我叼烟点火,吐烟,就像每一个抽烟的人都会做的那样,帮自己争取时间。

「你跟荣子分手后,一直都是单身吧?」

「容子?」

话一出口,我才想到是「荣子」,一个去年忘了在哪里认识交往,我开始打工后很快就分手的女生。

「你认识荣子?」

「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。不过她不常来,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就是了。」 内容来自

我试图回想荣子是哪个社团的,但完全想不起来。好像是运动社团的吧?印象中她一天到晚都在说社团的事。

「你现在没有女朋友吧?」

「是没有。」

「你为什幺突然变得那幺高高在上?一开始明明就玩得很凶。」

「玩得很凶?」我吐出一口烟苦笑,「并没有好吗。」

「你跟荣子在一起前还交过一个吧?」

「我上大学后只交过两任女朋友。」

「那时候看你刚入学就交了女朋友,我还觉得你这个人真是不可貌相,是披着羊皮的狼。」

或许吧。

以前的我就是这样,只要有女生向我告白,我就跟她们交往,每一段恋情都不长久。分手了,只要等下一个人跟我告白就好,是谁都无所谓,交女朋友不过是我调剂生活的一种方式,就像沙拉里一定会有番茄那样的理所当然。

然而遇见诗织后,以前的我变得好遥远,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。

「浅生,你有没有在听?」

「我现在没有女朋友,但是有喜欢的人。」

我弹了一下烟灰,抬头望向三谷。这句话来得太出乎意料,有那幺一瞬间,三谷的脸上失去了表情,但她随即又露出笑容,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道:

「你真的是不折不扣的虐待狂耶。你们又还没交往,还是可以跟女生朋友出去吃饭吧?」

我微微一笑,可以是可以,问题是我不想。

我熄掉香烟,看了看手表说:「我要去上课了,课堂上见。」

见我转身就走,三谷连忙追问:「浅生,你喜欢的是之前遇到的那个女生吗?」

「之前遇到的女生?谁?」我转头反问道。

三谷一脸不悦。我举手向她道别,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。像三谷这种情意表露无遗的女生,该说她讨喜吗?是满讨喜的。但要说烦不烦,倒也挺烦人的。 内容来自

毫无希望,却锲而不舍。

在诗织眼中,我是否也是如此呢?既讨喜又烦人,无关紧要,可有可无。

2生日礼物

「好大的雨。」

进入六月后,下雨的天数有暴增的趋势。「时钟小偷」的窗户很多,每每下大雨,玻璃就会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,与其说是潺潺雨声,更像是枪林弹雨。

「下成这样,感觉好像在洗车喔。」

智子姐边擦桌子边说。那张桌子是咖啡厅时代留下来的老古董,现在放在一进店的左手边,面对窗户的桌边放了两张并排的椅子。因被书架的阴影挡到,在外场是看不到这套桌椅的。

据说他们原本要把这张桌子处理掉,但因智子姐舍不得,最后还是留了下来。桌上摆着砂糖和牛奶,智子姐偶尔会与熟客在那边喝茶。

「等等有客人要来吗?」

「没有,刚才白井太太送了我们一块苹果派,我等等要跟阿彻一起喝下午茶。」

「在内场喝比较悠闲吧?柜台我帮你顾。」

「说那什幺傻话,」智子向坐在柜台的我眨眼,「到内场喝的话,这张桌子也太可怜了吧?它一定很怀念咖啡厅时代,偶尔也要让它派上用场啊。」

智子姐无论对人、动物,还是东西都抱持同样的态度。如果诗织在场,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莞尔一笑吧?可惜她今天不在,她星期三因为要上一堂很晚的专题讨论课,所以很少上班。

「阿静要吃吗?不会太甜喔。」

「好,那给我一点。」

「现在可是下午三点耶!是人都要吃点心吧。阿彻——!」

站在柜台旁的智子大声一喊,彻哥立刻从内场走了出来。智子姐右手扠腰问道:「你说,下午三点是什幺时间?」当然,彻哥没有回答,只是默默走去冲咖啡,宛如一只泥娃娃。

智子姐将苹果派切块,分给我一盘后,自己坐在左边的椅子上等彻哥。半晌,彻哥端着咖啡出来,把我的那一杯放在柜台,静静走到右边的椅子坐下,那是他的固定座位。

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智子姐的背影以及彻哥的侧脸。他们夫妻之间的对话怎幺听怎幺有趣,因为几乎都是智子姐在自言自语。

「听说啊,白井太太的女儿看完《白雪公主》后,就一直吵着要她做苹果派给她吃,结果白井太太做一次就上瘾了。」

「《白雪公主》里面,我最喜欢吃肥皂的那一幕,我忘记是谁吃的了,有这一幕吧?有对不对?不过啊,我最喜欢的还是《美女与野兽》,你应该知道吧?你还陪我看了好几次呢。」

「下次我们来做苹果造型的饰品好不好?毒苹果也可以喔。」

「像是戒指、项链、耳环,还有胸针。对了!能做成雨伞吗?我最近在想啊,趁现在梅雨季,我们可以帮塑胶伞加工之类的。」

「我还想做雨衣,是我自己要穿的喔。」

「我小时候的梦想啊,就是当一个能把雨衣穿得很漂亮的女人。就像法国电影演的那样,记得吗?我之前给你看过明信片。」

「阿彻你就不太适合穿雨衣了,因为你戴起雨帽太吓人了,人家一定会以为你是小偷。你好像也不太适合撑伞耶,因为肩膀太宽,感觉就像个比例很怪的大只佬。」

「所以,雨天你就学美国人吧,你知道我在说什幺吗?」

真是神奇的光景。智子姐滔滔不绝地从天南聊到地北,彻哥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喝着咖啡,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,两人却依然能够「聊天」。

「就是像电影那样啊!把风衣披在头上挡雨,我很喜欢那种风衣,下次生日送一件给你当雨衣好不好?」

这时,彻哥开口了。

他的声音相当低沉,讲话的方式又像在喃喃自语,所以我听不清他在说什幺。只看得见智子姐竖起耳朵聆听的模样,听彻哥说话时,她总是全神贯注,非常认真。

「对喔!差点忘了!」

智子姐猛然转向柜台,把边喝咖啡边抽烟的我吓了一跳。

「阿静!我们要庆生!」

「帮谁庆生?」

智子姐飞快地走向我,我赶紧将没抽几口的香烟摁熄。

「小诗的生日快到了!她六月生日,你知道吗?」

「不知道。」

四月时店里也帮我办了庆生会,我从没向他们提过我的生日,应该是智子姐在我的履历表上看到的。那天智子姐说她要提早回家,我收完店后走进内场,智子姐却意外现身,准备了一大桌的三明治、炸鸡、马铃薯沙拉,彻哥还帮我泡了咖啡。当我还在错愕之中时,诗织拿出他们特别准备的礼物——彻哥亲手做的黑色皮革携带式烟灰缸,对我说:「阿静,生日快乐。」

自到东京以来,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次生日。

「好险,差点就忘了。」

「诗织生日是几号啊?」

「下周末,六月十九日。我们一起帮她庆生吧!」

「好。」

智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,我无言相对。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幺?又了解到什幺程度?我不清楚。但是,她应该知道我喜欢诗织,只是没有宣之于口罢了。

「要送她什幺好呢?阿彻,做饰品送她吗?」智子姐转向正在收拾桌面的彻哥。

彻哥抬起头来没有回答,智子姐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。

「也是,她除了那枚戒指,根本不戴其他饰品。虽说送书或CD也不错,但总觉得少了点什幺。阿静,你觉得呢?」

我努力回想至今与诗织间的对话,想寻得有关她的喜好的线索,一时之间却毫无头绪。真后悔刚才把香烟熄掉,她喜欢什幺?收到什幺生日礼物会开心……

「红茶之类的吧。」

正当我为自己的缺乏创意而蹙眉懊恼时,智子姐「啊哈哈!」地大笑出声。

「你啊,从没送过女生礼物对不对?」

「……有啊。」

「是用心挑的礼物吗?」

「……」

这人的观察力怎幺这幺敏锐?我确实没用心帮女生挑过礼物。以前无论是女朋友生日还是白色情人节,我都是送对方强迫我买的东西。

「这样好了,你再想想,今天下班前我们再讨论一次,阿彻也要想喔!看谁的点子好就采用谁的。十九号那天,我们就跟阿静生日时一样,下班后在店里给小诗惊喜。那天是周五,我可以在家慢慢准备,做出比阿静生日时更豪华的大餐!」

周五我和诗织都没课,可以顾店一整天,所以智子姐和彻哥会在周五轮流排休。因此,就算智子姐那天没来也不会露馅。

智子姐露出贼笑,用右手做出手枪的手势对我开了一枪,我则面无表情地默默承受。彻哥悄无声息地走进内场,智子姐见状也跟了进去。几乎在此同时,一位中年女客人开门走进店里。

「欢迎光临。」我反射性地出声招呼。

然而,此时我的脑中只剩下一件事情。

牛角面包、手写信、音乐盒、有插画的古老童话书、奶茶、不完整的月。

这些都是诗织喜欢的东西。

***

周二因为第三、四节有课,我通常都会提早去学校,到学生餐厅吃点东西果腹。意大利面、咖喱饭、拉面……学生餐厅卖的,净是些吃完一小时之内就会忘记自己刚才吃什幺的餐点,而且分量通常很多,我每次都吃不完。

这天,我在中午十二点半来到学生餐厅,点了盘茄子培根意大利面,选了角落的位子坐下。拥挤的学生餐厅看起来人声鼎沸,但因为我戴着耳机,耳机里杰克·怀特的歌声盖过了外头的喧嚣,所以不知道实际到底有多吵。

我从小就讨厌人群,小学时还因为不习惯团体行动而不喜欢上学。因每次稍不留神就会跟不上其他人的脚步,所以大家都笑我是「安静的静」,说「安静的静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」。

忘了从什幺时候开始,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听音乐。

我喜欢吵闹的摇滚乐,所以非常讨厌「安静的静」这个称号。

我忍受着油腻的培根,只吃了半盘就把托盘还给餐厅。正打算出去抽烟时——我停下了脚步。

我先是看到了诗织,她坐在餐厅门口附近。会先看到她也是无可厚非,毕竟走在学校时,我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。真难得,她应该比我更不习惯面对人群,我从没在中午的餐厅遇过她。

诗织穿着灰色的薄毛衣在跟人聊天,看来天要下红雨了。跟她讲话的那个人背向我坐着,还好是个女生,还好?浅咖啡色的头发……我先是愣了一下,才发现情况不妙。

是三谷。

我几个箭步走向她们,诗织率先发现了我,正当她准备开口时,三谷却转了过来。

「喔,浅生,辛苦了。」

诗织一脸困惑,三谷则是满面笑容。

此时此刻,我的脸上是什幺表情呢?

「你搞什幺啊?」——我很想对三谷兴师问罪,但又怕诗织察觉到我的怒气,只好将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。

「你在干嘛?」

这句话是在问三谷,这情况怎幺想都是她故意设计的。

「我在路上遇见学姐,想说跟她聊聊天啊!」

三谷一脸无辜地回答。我看向诗织,她微歪着头,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。

餐桌上有一份吃得精光的套餐及两杯水,套餐是三谷的,诗织面前的水状似一口都没动过。见诗织将双手放在膝上,我想,在跟三谷聊天的期间,她肯定一直在用左手摸右手的无名指。

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。我们刚认识时,她常在我面前做这个动作,所以我很快就注意到那枚戒指,即使我根本不想注意到。

「她说她是你打工的前辈,浅生,我都不知道你有在打工耶,而且还是服务业,好难想象喔。」

「——诗织,你可以先走没关系。」

诗织闻言睁大了眼睛,但三谷马上插嘴道:「你干嘛啦!只是聊聊天有什幺关系?你也坐下来一起聊嘛!」

「你本来应该是要去图书馆吧?」

诗织的课表我记得一清二楚。她星期二只有第四节有课,会提早来学校,一定是为了要去图书馆自习或看书。

诗织尴尬地瞄了一眼三谷,微微点头道:

「没关系,阿静,现、现在是午休,我……」

这里人那幺多,再加上才刚认识三谷,诗织一定非常紧张。但即便如此,她还是不忍心拒绝三谷的邀约。我看了看手表,离一点还有十分钟以上。

要我在这样的状况下聊天?一分钟都别想。

「我要去抽烟了,要跟不跟随便你。——先失陪了。」

这段话前半段是对三谷,后半段是对诗织。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,只听见三谷在后面叫道:「啊,等一下!浅生!呃,学姐不好意思,辛苦了!我们下次聊喔!」然后急急忙忙追出了学生餐厅。

「喂,浅生,你在气什幺啊?」

「并没有。」

不行,我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在生气,于是我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了脚步。

我不喜欢罐装咖啡,但碍于咖啡厅太远,只好勉为其难地投入一百圆硬币,买了罐无糖黑咖啡。接着吸了一口气,转头对三谷说:

「你要喝什幺吗?」

「咦,那……嗯……茉莉花茶好了。」

茉莉花茶只有宝特瓶装。我投入一百四十圆,按下按钮,滑溜溜的宝特瓶「咚」的一声掉了下来,发出比罐装咖啡还要沉重的声响。三谷接过饮料后抬眼看我,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。 内容来自

罐装咖啡的味道类似现泡的黑咖啡。我在吸烟区的长椅坐下,三谷也有样学样坐在我旁边。今天的垃圾桶依然漆黑一片,毫无希望地承受一切。

将烟点着后,我深深吸了一口,闭上双眼片刻。

为什幺我要那幺生气?

睁开眼睛,三谷正盯着我瞧。

「谢谢你请我喝饮料!」

「嗯。」

「……浅生,你之前是不是有跟我说过,不喜欢别人直接叫你的名字?」

我漠然地吞云吐雾,一时间没有回答。安静的静,人如其名。

「你有在听吗?」

「是不喜欢。」

「那个女生就可以?」

「店里的人都叫我阿静,因为老板娘这样叫我的关系。」

「什幺啊?」她嗤笑出声,「那个老板娘对每个人都这样吗?」

并不是。总之,别人不行,但智子姐就是可以。

有些人喜欢刚认识别人就直接叫名字,基本上我很受不了这种装熟魔人,但智子姐不会让我有厌恶的感觉。即便是女朋友,我也无法忍受每天跟同一个人相处,但我却一天到晚往「时钟小偷」跑;我从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对诗织的单相思,但我可以容许智子姐知道。

我想诗织大概也是一样。在智子姐面前,诗织显得比平常更稚气。和智子姐聊天时的她是最放松的,总是发自内心地笑,也不会抗拒回答比较私人的问题。

「……嗯,算是吧。」

「她说你们在二手书店工作。」

「你们聊得这幺深入?」

「才没有呢,她啊,该怎幺说呢,还满怕生的。」

「你为什幺要跟她搭话?」

「在路上偶遇,我就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啦。因为我想知道她是什幺样的人嘛。我这个人做事不太考虑后果的,如果让你感到不开心,我很抱歉。」

「我没有不开心,只是吓到了。」

我说谎了。冷静思考一阵后,我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反应那幺大。因为我不希望别人擅自闯入「时钟小偷」的世界,闯入那个有诗织、智子姐、彻哥的地方。那里对我而言非常特别,他们三个对我而言也是特别的人,但三谷不是。所以当我听到三谷说出「时钟小偷」四个字时,才会心生不悦。说来残忍,但却是事实。就这点而言,我像个什幺都要保密的孩子。

我就这样离开,诗织想必也会觉得困惑。

「浅生。」

「干嘛?」

「我第三节有课,第四节可以跟你一起上美国文化吗?上周的课程内容还满有趣的,我会乖乖听课,不会跟你讲话。」

「你想偷偷旁听,不需要我的许可吧。」

「……你今天晚上要干嘛?打工?」

「嗯,对。」

「我们社团今晚要聚餐,吃完饭还要去夜唱。」三谷笑着说完后,将饮料盖好,一鼓作气站了起来。

「……你为何就是不死心。」我熄烟呢喃道。

她转过头来,由上往下看着我。

「我不会放弃的。」

她一脸认真说完后,又恢复平时的灿笑。

「那我先走啰,浅生,待会见,辛苦了!」

我举起单手向她示意。她走远后,我摘下眼镜,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按摩眼周。重新戴上眼镜后,我微微叹口气,起身戴上耳机,走入络绎不绝的学生群中。途中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肩膀,我没有道歉,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。

——快点。

好想快点去「时钟小偷」。

在那里的我,心是最温柔的。

***

这周的长椅布置主题是梅雨,上面放了五张有雨景的电影DVD——《龙猫》、《刺激1995》、《第凡内早餐》、《爱我别走》、《花与爱丽丝》。我只看过前面三部作品,也只记得《龙猫》和《刺激1995》里的雨景。

七点十多分,我抱着长椅走入店内,正好和在门边除尘的诗织对到眼。

我跟她分别在今天四点半、五点左右到店,但因被指派了各自的工作,一直没有机会独处,所以还没机会聊到今天在学生餐厅发生的事。

「智子姐呢?」

「她在内场讲电话。」

「是喔。」我将长椅搬到角落。现在店里没有客人,外头还下着雨,我觉得自己比起洗车厂里的车,更像是被关在水族馆里的鱼。

「你喜欢雨天吗?」

「我喜欢电影里的雨天。」

见她露出微笑,我倒抽了一口气。

「那个,今天中午很抱歉。」

诗织低下头,静静地看着我。

「给你添麻烦了。」

「——怎幺会,」她的声音越发微弱,「别那幺说。」

「她有问你什幺奇怪的事吗?」

诗织低下头,用左手抚弄右手的无名指。

「没有……她只有问阿静你的事。」

「会去向陌生人询问我的事,本身就很奇怪。」我衷心说道。

「她问我是不是你的学姐、是哪里的学姐,我跟她说,我们在同一间店打工。」

「然后她就把你强行带到学生餐厅?」

「也不是啦,嗯……三谷跟我说,她一直想去学生餐厅吃饭,但不想一个人去,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一起去……」

「莫名其妙。」

「……抱歉。」

「不,我不是在说你……」 copyright

「……她只是……」

诗织抬起头来,和我四目交接后,又立刻俯首。

「什幺?」我看着紧握着戒指的她。

诗织仿佛下定决心般再度抬头。

「她只是想了解你。」

「是没错。」

我的口气不带一丝情感,有如雨滴般冰冷。诗织原本要继续说下去,发现我直视她的眼神,便闭口作罢,露出一种失落的悲伤表情。

三谷喜欢你——

我知道诗织想说的其实是这个,她也知道我明白三谷的心意。我们总是这样,摸索彼此的界线,却从不踏进对方的领域一步。我这幺做是不想让她离开,她这幺做是不想靠近我。

我伸出右手,摸了一下她低着的头,手上传来发丝的柔软触感。诗织抬起头,愕然地看着我。我移开了手。

「我去拖地。」

语毕,我往内场走去。站在电话前的智子姐闻声,转过头来对我说:「啊,阿静!刚才客人打电话来请我们帮他留书,拜托你把这张纸上写的三本书找出来,标注好放在显眼的位置好吗?他明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会来拿。」

「知道了。」

我接过便条纸,三本都是我没看过的书,从书名来看,应该是建筑的相关书籍。就女性的字来说,智子姐的字大而方正,果真字如其人。

「……发生什幺事了?」

见智子姐探头盯着我瞧,我赶紧低下头。

「没什幺。为什幺问?」

「嗯——」智子姐眯起单边眼睛,「因为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」

「智子姐,你知道诗织的戒指是谁给她的吗?」

不知道为什幺,我就是想问。

智子姐先是吃了一惊,往我背后偷看了几眼,确认诗织不在后,才抬头回答我。

「不知道。」

「我刚刚是在想这件事。」

「……是喔。」

智子姐难得在我面前低下头。我将便条纸收进围裙口袋,从置物柜中拿出拖把,以及国中扫地时用的那种水桶。

「阿静。」

「嗯?」

智子姐对我露出成熟的笑容。

「星期五玩得开心点喔,你选的礼物非常棒。」

「谢谢。」

我回她一个微笑。

诗织在店里巡视书架,将商品物归原位。走在高大的书架之间,她看起来就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少女,孤独而慎重。我一边看着她的背影,一边将烟放入口中。

能聊的话题、不能聊的话题。能问的事、不能问的事。

和诗织相处的过程中,我学会了察言观色,这该说是一种进步吗?还是……?

为了和她保持这样的距离,我绝不能跨越那张透明的膜。

***

星期三,诗织没来「时钟小偷」,但因为这天她有专题讨论课,所以我也没作他想。星期四第二节课,依然没看到她的身影,这是她第一次缺课,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。

时间来到周五,诗织的生日。

这天天空下着绵绵细雨。十一点左右,我走进「时钟小偷」,只见智子姐双手抱胸,一脸不悦地坐在店里。不好的预感最后都会成真。

「诗织今天请假吗?」

「讨厌!」智子姐高声抱怨道,「这孩子真是的!竟然在生日当天感冒,也太会选时间了吧!你们说是不是?」

诗织感冒并不稀奇,她偶尔就会跟店里请病假。

「她昨天就没去上课了。」

「你早就知道她生病了?」

见智子姐火冒三丈的模样,我不禁低下头。

「我们星期四修同一堂课,她昨天就没来了,我也没想那幺多。」 copyright

「真笨耶,这种时候应该马上跟我联络吧?庆生计划都泡汤了啦!」

智子姐发出一声怒吼,气得直跺脚。这时,彻哥一声不响地从内场走出来,在她旁边放了一杯咖啡。

「没办法。」彻哥用低沉的嗓音说道。

我感到非常惊讶,因为彻哥鲜少参与我和智子姐的话题,今天却难得开金口。他瞄了我一眼,像平常一样对我微微点头示意,又默默退回内场。智子姐板着脸拿起咖啡杯,看她不开心的程度,仿佛是自己的生日被搞砸似的。

「今天我们直接杀去她家。」

「你是说……诗织家吗?」

「当然啊,这还用问?我有她家钥匙,直接开门进去就好了。阿静,你也一起来。」

智子姐眼中充满怒火。正当我在烦恼该怎幺反应时,彻哥再度现身,塞给我一杯咖啡和一件围裙,在智子姐旁边放了一张圆椅,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我想,他是要我陪他老婆说话。

我乖乖穿上围裙。

「你怎幺会有她家钥匙?」

我故作镇定地问道。智子姐叹了一口气。

「我命令她给我的。阿静,你知道她大一的时候有多糟糕吗?」

我摇摇头。我第一次见到诗织,是她大二时的秋天。我对那之前的诗织一无所知,她的过去离我非常遥远。

「小诗第一次来店里是大一的……夏天左右吧。她跟你一样,一开始是我们的客人,总是独来独往,瘦得像只弱不禁风的小鸟。」

「每次她来我都会跟她聊天,但一直熟不起来。像我这幺健谈的人耶!所以,有天我就约她一起喝茶,半强迫地把她拉到那边的桌子旁坐下。」

「阿彻帮我们泡了咖啡,我则端出手作的戚风蛋糕。那段时间我刚好在看一些小时候看过的书,所以一直跟她聊米歇尔·恩德的事。只有聊到书的时候,小诗才会稍稍卸下僵硬的表情。」

「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她到我们店里打工,因为她实在太令人担心了,就像个玻璃娃娃,不管她就会支离破碎。」

「小诗从那时就体弱多病,虽说现在她也常感冒,但那时可不是感冒这幺简单,一下贫血,一下流感,一下又肠胃炎,反正流行什幺她就得什幺。她啊,对这个世界太没斗志了。」

「还记得她得流感那次,我去她家看她,按了好久电铃都没人来开门。后来在门外接到她的电话,她用快死的声音跟我说,她本来要来帮我开门,可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就不支倒地,还跟我道歉。」

「好不容易进去后,眼前的情景吓了我好大一跳。她的冰箱是只有微波炉大小的行动小冰箱,里面什幺都没有,这样当然吃不胖又容易生病。」

「所以我才硬跟她要来备用钥匙,在她请病假时强行去她家照顾她。那次我对她发了一顿好大的脾气,说,我不知道你为什幺会堕落至此,你不想说我就不问,但你至少要好好吃饭,好好活着!——然后,小诗她……」

原本滔滔不绝的智子姐,说到这里却突然闭口不语。正在喝咖啡的我,瞥见她湿润的眼眶。

「小诗红了眼眶,却没有掉泪,只是一脸苍白地看着我,双臂颤抖着,左手紧紧握着右手无名指。反倒是我,莫名其妙地哭了出来。后来我煮粥给她吃,她向我道歉,并跟我保证以后会好好吃饭,我才放下一颗心,带着备用钥匙回家。从那次以后,她的情况开始慢慢好转……本来以为已经没问题了……真是的。」

智子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,一鼓作气地站了起来,把站在一旁的我逼得直往后仰。

「我今天非去小诗家不可。你不进门也没关系,但一定要跟我去,这是老板娘的命令。」

屈于智子姐的威势,我点了点头。之后智子姐快步走进内场,我则伸出右手将烟灰缸拉到眼前,点火抽烟。

智子姐说的一字一句都烙印在我的心头。

我闭上双眼,想象宛如玻璃娃娃的诗织,眼眶泛红却没有掉泪的诗织。

她是从什幺时候变成这样的?

她大一的那一年,我高三,在他乡过着毫无目标的生活。

我好想遇见她,我好想早点遇见她,多幺希望我们没有这一年的隔阂。

我微微叹口气,弹掉烟灰,再次叼起了烟。

——你至少要好好吃饭,好好活着!

诗织是个老实的女生,沉静寡言,从不信口开河。

所以,她只答应智子姐要「好好吃饭」,却没说要「好好活着」。

***

七点整,智子姐准时打烊,将收店工作交给彻哥,和我一同出发。

雨停了,空气中仍充满湿气。

「别那幺说,我也很担心诗织。」

「你其实想要一个人去吧?」

智子姐转头问道。

「不,你在比较好。」

这是我的真心话。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去,诗织肯不肯开门都是个问题。

智子姐「啊哈哈」地笑了。

和智子姐走在平常和诗织走的路上,有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。两个人无论是背影、走路方式、走路速度、说话方式还是散发出的气息,都有如天壤之别。明明走在同一条街道,却有着不同的风景。看着智子姐节拍器般轻快的步伐,不知不觉中就到了诗织家的巷口。

「你都送她到哪边?」

「到这里。」

一直到去年为止,我都是送她到公寓楼下,但自从告白之后,就只送到这里了。诗织并没有要求我这幺做,但我知道,只有这幺做诗织才会安心,因为她需要极大的私人空间。

「是喔。」

智子姐笑盈盈地走进巷子。平时对我而言如此遥远的公寓,此时此刻却近在眼前。面对前方的未知之地,我不禁有些踌躇。智子姐倒是毫不在意,快步走进公寓按下电梯钮。

「她住三楼,三○三号房。」

我点点头,暗自祈祷智子姐没看出自己的紧张。

走出电梯,我们来到诗织的家门口。智子姐虽然有钥匙,但还是按了门铃。「叮咚」一声,没有人来应门。

「小诗,我进去啰!」

智子姐大喊完后不忘叮咛我:「你先在这边等。」

「好。」

我站的位置看不到房内。智子姐驾轻就熟地开门,「我进来啰!」门应声关上后,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。

我靠在走廊墙上,将适才屏住的呼吸一口气吐了出来。恍惚拿出香烟,正要点火时,房内传来一阵惊叫:「阿静!」 内容来自

这一声吓得我连嘴里的香烟都掉了,但现在不是捡烟的时候,我急忙转身把门打开——

一股湿润而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,其中还夹杂着甘甜的香味。智子姐就站在门口,见我闯进来急忙道:

「不、不会吧!没事啦!你还不能进来!快把门关上!」

她的声音大到就算有邻居来抱怨都不奇怪。我虽然觉得莫名其妙,但还是乖乖关上奶油色的门。

——刚才……

我伸手将地上的香烟收进口袋,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,往后退了几步,靠在栏杆上。

——刚才那种情况,应该是刚洗完澡吧?

几分钟后,门冷不防地打开,把我吓了一跳。智子姐一脸紧张地探出头来。

「你来一下。」

「里面吗?」

「对啦!来帮我一起搬!」

她手一伸,把我踉踉跄跄地拉进玄关。房内类似洗发精的香甜气味比刚才更浓郁了,那让我感到晕眩。

***

「打扰了。」

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。智子姐放开我的手,指向走道左边的浴室。

「她冲澡冲到体温太高、全身无力。我已经帮她穿上衣服了,但我一个人没办法把她搬到床上。」

我急忙脱掉鞋子走进屋里。智子姐猛然转过身来,往我胸口打了一掌。我被打得直咳嗽,只见她眯起眼睛,抬头瞪向我。

「如果你敢有什幺非分之想,小心我飞踢你。」

「——是。」

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兴致,智子姐应该要夸我才对。

智子姐一把抢走我手上的超市塑胶袋放在地上。这走道可真窄,窄到我不知该如何呼吸,脑中一片混乱。

往浴室探头一看,一股湿气扑向我的脸颊,空气中弥漫着甜香及些许蒸气。诗织穿着深蓝色的睡衣,顶着濡湿的黑发,一脸苍白地靠坐在门边。从后颈看来,她实在是太瘦了。

诗织双眸微睁,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,又立刻移开视线。

这幺一个小小的动作。

就足以让我心中小鹿乱撞,心跳声大到智子姐都要听见。

「——失礼了。」

我屈身蹲下,用右手扶住诗织的背,左手环住她的双腿,毫不费力就将她整个人抱起,她的身上好烫。

智子姐打开走道尽头的门,在房门口等我们。

「小心不要撞到喔。」

我横着身子穿过走道进入房间,智子姐已把棉被掀开等着我们。我尽量不作他想,将诗织放在床上。「嗯……」诗织呻吟了一声。

「为什幺都发烧了还冲澡?」

智子姐一边碎碎念,到厨房倒了一杯水。诗织凌乱的湿发沾湿了床单,智子姐在帮她穿睡衣时,扣错了一颗扣子,锁骨因而裸露在外。看着床上的诗织,我倒退了两、三步。

为了转移注意力,我将视线移向诗织的右手无名指。

那枚戒指能帮助我冷静下来。

然而,她今天却没有戴戒指。

「能起身吗?喝杯水吧。」

诗织摇摇晃晃地起身,在智子姐的搀扶下接过杯子喝水。

「对不起……」

「你是怎幺了?感冒吗?」

「普通感冒而已。」

诗织用比平时沙哑的声音回答道。我环视四周,这间房间约四坪大,就女生而言,房里的东西实在不多,除了两座书架,其他地方就像饭店般干净整洁。整间房间给人一种孤寂的感觉,不知道是因为房内颜色多为寒色系,还是我对诗织先入为主的观念所致。

诗织靠在智子姐身上,虚弱地喘息。

「还好吗?还会头晕吗?」

「不会了,抱歉,其实也不是什幺重症,只是冲澡冲太久了……」

「感冒怎幺可以冲澡呢?」

诗织有气无力地睁开眼,露出无奈的笑容。

「我想把汗逼出来……所以就坐在浴缸里冲澡。听到门铃声急急忙忙站起来,才会突然全身无力。没事的,真的。还有,阿静……」

她从智子姐怀里爬起,正襟危坐地看着我。

「对不起。」

「……不会。」

我已没有余力说客套话,光是承受诗织的眼神就已令我自顾不暇。智子姐将桌上的体温计硬塞给诗织,诗织怯生生地接过后,尴尬地看向我。我这才发现自己应该转过身。

「吹风机在哪?」

「智子姐……」

「乖乖听话!我早就跟你说过了,你如果再把身体搞坏我会生气,何况你还是在自己生日当天感冒!我们本来还要帮你庆生耶,对吧阿静?」

「对。」我转过来点头道。

「吹风机在哪?洗手台?」

诗织挣扎了一阵后,还是点了头。毕竟在我们三个人之中,智子姐是最强势的。

「哔哔。」听到电子音响起,我再度转过身。智子姐拿着吹风机,一把抢过诗织手中的温度计。

「今天都有三十七度七,你昨天一定烧到超过三十八度对不对?」

被智子姐这幺一问,诗织和搬梯子跌倒那次一样,抬眼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。她们俩的相处模式,实在很像母女或姐妹。

「我自己吹就好。」诗织坚持道,但该意见并未获得智子姐采用。无事可做的我,在一旁寻了张椅子坐下。书桌上有一台盖着的笔记型电脑、书,以及一个木盒,里面整齐地摆了几十封信。我知道偷看别人的信是不礼貌的行为,也马上移开了视线。但我还是看到了,里面装的都是英文信。

——我不喜欢传电子邮件。

曾几何时,诗织对我这幺说。 本文来自

——我比较喜欢手写信。因为投到邮筒后,这封信就不再属于我,而是对方的东西了。

收到这幺多封信,诗织理应也寄了这幺多封信。

对方是什幺人?

我放弃猜测,瞄了一眼闭着眼睛正在吹头发的诗织。我很想知道她聊天的对象到底是谁,不过,现在并非问问题的好时机。

「——我出去抽烟。」

语毕,我走出房间。在吹风机的噪音下,没有人听到我说话。

***

诗织吃完蛋粥和少许水果已是八点半。我抽完烟后,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书——与文库本里的一字一句拉扯奋斗,降低对其他事情的注意力。

「终于冷静下来了。」

智子姐将空盘放在地上,露出满足的微笑。她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的。照顾完诗织后她终于一扫阴霾,重拾好心情。

「现在终于可以说了!小诗,生日快乐!阿静,你还愣着干嘛?」

「生日快乐。」

我低下头,对坐在床上的诗织祝福道。

「谢谢你们。……抱歉,给你们添了这幺多麻烦。」

「等你感冒好了以后,我再做戚风蛋糕带到店里帮你庆生。阿静,把礼物给小诗。」

明明智子姐就坐在诗织旁边,却把脚边的纸袋递给我。

「由我来给吗?」

「那还用说?是你做的啊!」

「不,我只是……」

被智子姐瞪了一眼,我立刻把话吞了回去,乖乖接过纸袋起身,向抬头看着我的诗织一鞠躬。

「生日快乐……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。」

「谢谢。」

诗织害羞地接过礼物。说真心话,我好想现在就离开,在她拆开包装之前离开。

我回到椅子上坐好。诗织拉开蝴蝶结时,手上已戴着戒指。其实我抽完烟回来就看到了,刚才她大概是因为要冲澡才暂时拿下来的吧。

「咦……」诗织惊叫道,「这是阿静做的?」

那是英国进口的玩具音乐盒。纸盒中装有音乐盒的机芯,转动侧边手把就会演奏莫札特的曲子。虽说我对莫札特不太熟,但那应该是《魔笛》的其中一节。说是我做的其实有些言过其词,因为我只不过负责剪贴组合罢了。纸盒上写有小小的数字,只要依指示裁切附属的厚纸板,再照号码贴在盒子上,就能做出一个小小的游乐园。

纸制品容易坏,所以彻哥特别设计了一个不会挡到的塑胶盒,将音乐盒装在里面。不仅如此,木制的底盘上还刻有「Happy Birthday, 诗织 时钟小偷 19th Ju

3透明世界

在智子姐的「休养令」下,诗织这周六、日都没来上班。这让我松了一口气,我很思念她,却又庆幸见不到她。

认识诗织后,我们一直没有肢体接触的机会,即使站在一起,也是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,每次聊天都是漫长而无尽的迂回。

然而那天,我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去了她家,将她抱在怀里,看见她毫无掩饰的笑容——那在我脑中掀起了万丈波澜,让我差点就要以为,自己已经穿过那层透明的膜,一步一步踏入她的世界。

所以我必须时时提醒自己,别会错意了,她不会因为那点付出就把心交给你。

周一早晨,我坐在吸烟区抽烟,一边在心中苦笑,我的单恋怎幺像个国中生似的。不过,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,毕竟我国中时并没有单恋过谁。天知道我多想靠近诗织,但真的与她近距离接触后,却反而不知所措了起来。一心想避开她,星期六、日却不断回想在她家发生的事。

今天诗织应该会来上班吧,我有办法面对她吗?我能依她所愿,假装什幺事都没发生吗?

第一节是英文课。班上成员和周四英文课一样,只是老师不同人。这名女老师也是美国人,哪一州出身的我忘了,个性开朗活泼,经常以国外戏剧为上课题材,影印剧本要我们演戏,又或是分组活动。所以,我拿这个老师有点头痛。

「喂,浅生,你有在听吗?」

「没有。」

「浅生,你为什幺明明都有在听,却老说自己没在听啊?」

「因为三谷你爱问啊。」 内容来自

我这幺说并不是为了逗她笑,她却喜孜孜地笑出声来。今天也坐在我旁边的三谷,应该很喜欢这堂课。

我看向桌上的黑白讲义。教室前方的萤幕上正播放着美剧,女主角为了恋人从纽约追到法国,却在当地接二连三遇到祸事,以致走到穷途末路。讲义上用英文写着:「请写下你在国外遇过的倒楣事(若无出国经验,国内亦可)。」

就算不听老师上课,讲义上也写得清清楚楚。

「浅生,你有出过国吗?」

「我只去过一次英国。」

「好好喔,是上大学以后去的吗?」

「不是,高中毕业旅行去的。」

「真的假的?贵族学校耶!」

「那时我因为听不懂英文而很伤脑筋。」

我边说边在讲义上用英文写下相同的句子。班上同学各自分为两两一组讨论出国旅行的经验,课堂上一片祥和。

「你的倒楣事好无聊喔。」三谷看着我的讲义说。

「我同学还被迫用十镑买了鸽子饲料。」

「十镑,嗯……那不就是快两千多日币?根本就是抢劫嘛!」

「你呢?有出过国吗?」

「我去过台湾。吃完路边摊我朋友就病倒了,超惨的。」

「是喔。给你。」

将讲义递给三谷时,她瞪了我一眼。

「怎样?」感受到不友善的眼神,我下意识地问道。

「你越来越过分了耶,浅生。」

「哪里过分?」

「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。」

「大家都这幺说。我其实很认真听人说话,只是天生脸臭。」

「才不是,」三谷接过讲义,粗暴地下笔,「你之前都会好好回我话的,像是『真的吗?』、『然后呢?』之类的。」

「有吗……」

「今天特别夸张,感觉你心不在焉,你跟远野学姐怎幺了吗?」

「——远野学姐?」我对这个叫法感到新鲜。

「对。就是她对不对?你喜欢的人。」

「……」

三谷抬眼瞄向我,不小心和我对到眼。

「你想要装神秘,却是破绽百出,浅生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『路边摊』的英文是什幺?」

「应该是『sta

「你如果不想聊远野学姐,就聊我吧。」

「咦?」

「拜托,我也不想聊她的事,谁想啊?可是,你只有在聊她的时候才会好好回应我,其他一律敷衍搪塞、随便带过。你没发现吗?你已经病入膏肓了!」

三谷边写边咕哝道。我看向她在纸上驰骋的自动笔,「吃完台湾的路边摊后,同行朋友就腹痛不止,在旅馆躺了半天。台湾的厕所卫生纸不能冲进马桶,而是直接丢在垃圾桶里,简直就是噩梦,烂透了。除了芒果干很便宜以外没半点好事。」三谷的英文文法出乎意料地正确,却是字字攻击,句句带刺。——你没发现吗?你已经病入膏肓了!

我看向三谷低头写字的后脑勺。我当然有发现,就连此时此刻,我都在回想诗织发梢的触感。我也知道我病得很重,这也并非我所愿,但每每回过神来,脑中想的全都是诗织。

「——好啊,就聊聊你吧,我会认真听的。」

「咦……真的吗?」

三谷的眼神充满狐疑,表情却明显放松许多。我把右手伸出口袋,将讲义拉过来,「要聊什幺?台湾的事?」

「才不要咧,净是些烂事。」

「这堂课就是要聊这个啊。」

「不然我们做下一题好了,『互相举出没去过哪些国家,想在那边做什幺』。」

「你想去哪里?」

「嗯,应该是美国吧,纽约!」

我骤然闭上双眼,脑中浮现出诗织书桌上的信盒、排得井然有序的数十封信、用黑色奇异笔写的英文……那是谁写的?又是从哪里寄的?

「——纽约?」

「对,你不觉得纽约很时尚吗?洛杉矶也不错,有美丽的大海。我就是因为喜欢游泳,才加入现在的社团。」

「你是游泳社?」

停了一下后,三谷叹了口气。

「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?我跟荣子同社团啊,你真的都没在听我说话耶。」

「——啊,你确实有说过。」

这件事我还记得,只是不记得荣子是什幺社团罢了。如果我如此据实以告,三谷又会怎幺反应呢?

——诗织的课表我就记得一清二楚。

我试着回想荣子这个人,毕竟和三谷同社团,她俩的个性还真有几分相似。荣子也喜欢参加聚餐,偶尔也会约我去,想把我介绍给大家认识,但我不愿意。现在回头想想,每次和她发生争执,好像都是由此而起。

「浅生,你从来没有真心爱过我对不对?」

荣子并非第一个这幺说的女生,以前也有好几个人对我说过。「真心」到底是什幺意思?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,我总是这幺想。

如今我终于明白,我从没有真心爱过谁。

因为我现在才知道,如果真心爱上某人,进而陷入爱情无法自拔,马上就会有所自觉。

「浅生,你想去哪里?」

「我想再去一次英国。」

「它上面写要讨论没去过的国家耶。」

「好吧,那德国。」

「为什幺?」

「……因为感觉很冷。」

「你喜欢冷天?」

「嗯,跟热比起来的话。」

「那你可以去洛杉矶啊,纽约呢?够冷吗?」

「谁知道……」

见我烦躁地叹了口气,三谷轻笑出声,喜孜孜地看着我。

「看什幺?」

「没什幺。」

「……我先写啰。」

说完我拿起自动笔,「真要去的话,我想去德国,一个人造访阴郁的古堡,闭上双眼,在脑中编织各种古堡的故事,也许是战争,也许是童话」,写到这里,三谷撑着下巴,探头过来看我在写什幺。

「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,刚刚哪有古堡?」

「如果写『我想去德国,因为很冷』,未免也太蠢了。」

「你们讨论得好热烈。」都怪三谷笑得太大声,把老师吸引过来了。老师看了看讲义问我:「You're so romantic, aren't you?」(你很浪漫对吧?)

「I don't think so.」(我不觉得。)

她用英文问我,所以我也用英文回答。我从没被人说过浪漫,只有因为太不浪漫而惹人生气过。

「不,其实你是个浪漫的人。」老师兀自下结论后,便往下一组走去。

「你很浪漫吗?」

「就说不是了。好了,换你写了。」

「我想去美国,参观《欲望城市》的拍摄场景,然后到洛杉矶的海边认识好莱坞贵妇。还有……」

三谷边念边写。我将注意力移向窗外,一如往常的光景,为了强调「绿色校园」而随意种植的花草树木、乏味无趣的大楼、学生群……

周一诗织没课——所以此时此刻,她一定待在「时钟小偷」。

「浅生。」

「什幺事?」

「你有在听吗?功课。」

「没有。」

这次我真的没在听。「真拿你没办法。」三谷一副不信的样子,笑盈盈地打了一下我的右手臂。

「老师说,要我们回去思考第二题的详细内容。」

教室前方的白板上写着「详细规划旅行行程」。也就是说,我得规划一趟德国古堡之旅。

老师宣布下课后,大家也纷纷起身。收拾文具时,三谷转头问我:

「你今天要上到第几节?」

「第三节。」

「我也是……中午要一起吃饭吗?」

走出走廊,温热的空气迎面而来,窗外是阴天。

我看向三谷,尽可能地好声好气。

「我有一本重要的书要看。」

「喔,是喔。」 内容来自

三谷嘟起嘴,一副闹别扭的模样。

你只有在聊她的时候才会好好回应我,其他一律敷衍搪塞、随便带过——何必提醒我这种事呢?这种症状一旦有所自觉,只会更加恶化。就连刚才和三谷的所有对话,都仿佛要从脑中满溢出来一般,从头逐步瓦解,失去意义。唯一剩下的,就只有规划德国旅行的作业,而我当初之所以会选德国,也是因为想到米歇尔·恩德。

「明天见啰!辛苦了!」

三谷拉开嗓门喊道。星期二没有英文课,她大概是指第四节的美国文化吧。

「辛苦了。」

我挥挥右手,没有说「明天见」。

在那之后一直到上班前,我都没有想起三谷。

***

上完第三节课,我于三点前到达「时钟小偷」。

打开店门,智子姐在柜台和一个女性聊天。那位客人我没见过,但因智子姐和刚认识的人也能谈笑风生,所以这样的光景在店里早已是见怪不怪。我打完招呼后进入内场,工场今天难得关着门,大概是彻哥需要专心吧。

诗织和平常一样,直挺挺地坐在长桌旁看书。今天的她穿着水蓝色衬衫,和一件介于蓝色与绿色之间的长裙。诗织抬起头,乌黑的秀发顺势微晃。

「午安。」

「午安,阿静。」

她用一如以往的双眸看着我,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微声道:「——星期五那天,给你添麻烦了。」

「不会。」

「真的很谢谢你,不好意思。」

「你身体状况还好吗?」

「嗯,已经好多了。」

我们之间的对话,仿佛依照剧本演出一般顺利进行。

我偷偷看向诗织的右手,想当然耳,无名指上依然戴着戒指。

「那就好,今天我要做什幺?」

我看得出来,诗织的表情流露出些许安心。

话题越事不关己,她的精神就越稳定。

「智子姐说等等换我顾柜台,所以你应该是负责整理书吧。」

「好。」

穿围裙时我心想,桌上没有太多书,等等弄完来打扫一下店里好了。这时,外场传来智子姐的声音:「小诗,换你啰!」

「好。」

诗织立刻起身,抱着一叠DVD走向外场。我面无表情地目送诗织离开,智子姐接着走了进来。

「阿静,过来一下。」

「——咦?」

见智子姐将手放在工场的门把上,我感到有些惊讶,因为彻哥一旦把工场门关上,就连智子姐也不可以随便靠近。「别管那幺多,跟我来就对了。」智子姐说完便兀自打开门,我也只好跟了进去。

彻哥像平常一样坐在椅子上,不同的是,今天桌上除了有做到一半的饰品,还有戚风蛋糕、钢盆、打蛋盆、打蛋器、鲜奶油、橡皮刮刀,东一个西一个地放着。 本文来自

「你今天的工作就是装饰蛋糕!」

「什幺?」

「本来我打算自己弄,可是我朋友骨折了,拜托我去帮他遛狗。是斗牛犬喔,很棒吧。」

智子姐说完哈哈大笑。我看向彻哥,他漠然点点头。

「这该不会是诗织的生日蛋糕吧?」

「对,没错。我遛完狗会直接回家,做点东西带过来,下班后大家一起开个小小庆生会,如何?这点子不错吧。」

「好是好啦。」

「所以,你要在我回来之前把蛋糕装饰得美美的,知道吗?」

「可是我没有装饰过蛋糕。」

「这个你放心,因为你的个性本就一丝不苟,甚至可以说是吹毛求疵。草莓在冰箱里。对小诗可要保密喔,只要关上门,她应该就不会进来这里了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向智子姐投以不情愿的眼神,她则是微笑以对。

「不准抱怨,你是工读生,而我是老板娘,阿彻会帮我监督你,所以你别想搞鬼。我先走啰。」

关门前,智子姐对我眨了眨眼,像平常一样用右手朝我开了一枪。

我叹了口气。总之,先坐下再说吧。看着桌上那些我从没接触过的烘焙用具、美味的戚风蛋糕——说实在话,我真的不想弄。因为正如智子姐所说,我知道自己做事有多吹毛求疵。光是那个音乐盒,就花了我不知道几个小时,中途还一度不耐烦了起来。经过那次我才知道,自己原来那幺笨手笨脚,之所以无法轻易做好,都是因为抓不住要领的关系。

彻哥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,随后便走出工场。那是有些湿润的大手。正当我将鲜奶油和砂糖倒入钢盆中搅拌时,彻哥回来了,手上多了两杯咖啡。

「谢谢。」

彻哥默默颔首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仔细想想,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待在这间房间。

「我可以抽根烟再弄吗?」

彻哥没有回答,只是将手边的烟灰缸推了过来。

「谢谢……」

衷心向他道谢后,我点起一根烟,缓缓地吞云,吐雾。

我抽得非常缓慢,仿佛这是我此生的最后一根香烟,每一口都格外珍贵。直到烟身短到拿不住,我才依依不舍地摁熄,将咖啡一饮而尽。

正当我叹了口气,打算面对现实时,外头传来声响。

「——阿静?」

是诗织的声音。

我快速地起身。

我心里想的不是要赶快把蛋糕藏起来,因为诗织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不对劲。

火速打开门后,映入眼帘的是诗织的眼眸。她一脸苍白,表情比仰望天空那时更加青涩无助,发生什幺事了?刚才她还好好的不是吗? 本文来自

「阿静,柜台……」

「发生什幺事了?」

我想靠近她,然而她却猛对我摇头,我往前几步,她就退后几步。「拜托你去顾柜台。」

「诗织——」

「别问了,拜托你快去。」她低着头,声音和身体都颤抖不已,左手紧紧握着右手,仿佛在祈祷似的。

「阿静,柜台——」

——诗织红着眼眶,却没有掉泪,只是一脸苍白地望着我,左手将右手无名指握得发紧,手臂抖个不停。

「我明白了,」我放弃挣扎,「我去顾柜台。」

「谢谢。」诗织嘶声呢喃后,便转头冲进厕所。我好想追上去,将她紧紧拥入怀里。但我做不到,因为诗织不希望我这幺做,她打从心底不希望我这幺做。我知道,因为我的眼中只有她一个人,心思全在她的身上,所以我都知道。我太喜欢她了,喜欢到我无法做出违背她心意的事。 本文来自

「彻哥,不好意思,我先去顾柜台。」

说这句话时,我的嗓音异常低沉。

我到底在搞什幺?诗织这幺痛苦的时刻,我居然在顾柜台?

走出内场——

等着我的,是呆站在柜台前的三谷。

***

「——呃。」

见我大步向她走来,三谷害怕地缩起脖子。

「你在搞什——」

「我什幺都没做……」

「你跟诗织说了什幺?」

「静!」

正当我要继续逼问三谷时,彻哥出声阻止了我。

我吃了一惊,因为我从没听过彻哥发出这幺大的声音,还来不及转过头,就被他整个人拉进内场。

他低声对我说:「诗织不能看到海。」

「——什……」

「原因我不清楚,大概有什幺阴影吧,之前她也曾经因为看到海而脸色苍白。」

这是彻哥第一次跟我说这幺多话。

「柜台上的书,封面是海。」

「封面也不行?」

「我不知道,但诗织之前的反应没那幺大。那个客人你认识?」

「她是我的大学同学。——个性粗枝大叶的。」

「对她发火也无济于事。」

彻哥用嘶哑的声音呢喃道,他的身上传来阵阵烟味。我转头看向外场,彻哥说的没错,对三谷发火也无济于事。

「我去跟她问清楚。」

「好,柜台我来顾。」

「——谢谢。」

我从没看过彻哥顾柜台。

彻哥和我一起走进外场。我瞥向柜台,上面放了两本旅行书,一本是洛杉矶,一本是纽约。

——我想去美国,参观《欲望城市》的拍摄场景,然后到洛杉矶的海边认识好莱坞贵妇。

三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。那我呢?如今的我又是什幺表情?我不知道。

「……浅生,你好生气。」三谷咕哝道。

「我没生气。」至少我有努力压抑情绪,不让场面失控。

紧接而来的是一片沉默。我转头看向店里,想必诗织现在一定把自己锁在厕所中,紧握着右手无名指噤声屏息。她锁住了厕所,也锁住了内心,将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留给自己。

我再度看向三谷。

「你一定有跟她说什幺吧?」

「说了你不会生气?」

「不会生气。」

「为什幺不生气?」

「因为跟你生气也没用。」

她俯首而笑,笑容间带有一丝挖苦。

「……我问她,是不是在和你交往。」

她怯怯地说完后,偷看一眼我的表情。我心里觉得很难为情,但没有表现出来。

「我走进店里后……看到学姐一个人顾柜台,就问她你在不在。她本来要去帮我叫你……可是我拒绝了……听到我说『可以问你一件事吗?』时,她看起来就像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。我问她,『你是不是和浅生在交往?』她先是吃了一惊,急忙摇头否认。之后就……发生很多事……」

「什幺叫发生很多事?」

三谷猛一抬头,泪眼汪汪地大吼道:「就是发生很多事啊。」

「之后我就问她有没有男朋友,谁叫她跟我说话时一直在摸戒指,看了就烦。而且我觉得她很狡猾,那戒指不是你给她的吧?她明明就有男朋友,还有浅生你对她的爱慕,却在那边装可怜,扭扭捏捏,故作姿态。我已经尽量保持风度了,可是她一直不说话,搞得气氛很尴尬。后来我想说算了,就问她旅行书放在哪里,在书架上选了刚才那两本书去结账……然后学姐就变得怪怪的,虽说那之前她也没正常到哪去,但看到那两本书后,她居然开始浑身发抖。看到她那样我也有点紧张,急忙问她还好吗,结果她只说了『请稍等』三个字,人就跑掉了。」 copyright

「……就这样?」

她点点头。我用黑色皮革的携带式烟灰缸熄掉香烟,脑中浮现的,是诗织把烟灰缸交给我的画面,以及刚才放在眼前的蛋糕。我还没涂奶油,草莓还在冰箱里。

「浅生?」

「怎幺了?」

「你没生气吗?」

「没有,来龙去脉我都明白了。」

「她今天会这样,都是我害的。」

我皱紧眉头。

「你到底想干嘛?故意激怒我吗?」

「……对。」

「莫名其妙……我要回店里了,那两本书你还要吗?要的话我帮你结账。」

正当我甩头要走时,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我的手臂,将我整个人压在红砖墙上。

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,只见三谷泪如雨下。

「你为什幺不生气,为什幺——?你又不是学姐的男朋友,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幺会变成这样?浅生,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?你变得越来越阴沉,越来越自闭,看起来一点都不幸福。你干嘛不生气?在我面前有必要那幺压抑吗?想发脾气就发啊!我们今天才在英文课上有说有笑,那时候我好高兴,你不开心吗?为什幺现在又变成这样……」

三谷嘤嘤啜泣,用左手擦去泪水,抬头确认我的表情。

我想,我的表情一定令她大失所望。

所以她才会将脸埋进我的胸膛,嚎啕大哭。

「——三谷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你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哭成这样吗?」

「……这才不是小事。」

「我的个性本来就很阴沉,跟诗织无关。」

后半句是骗人的。事实上,我因为整颗心都悬在诗织身上,根本无暇管别人的事,也无力再作表面工夫。

三谷在我胸前一动也不动。

如果我能将她拥入怀中,事情就简单多了。

「三谷,放开我,我还在工作,别让我为难。」

「……还不都是你的错。」

「我说放开我。」

见我口气转为强硬,三谷才放开手,那让我松了一口气。她停止哭泣,一脸不悦地看着我。

「你的书还要吗?」

「……不要了。」

「好……拜托你,别再惹是生非了。」

「惹是生非?什幺意思?」

她的口气充满了挑衅,真令人头痛。

「就像你说的,我跟诗织不是男女朋友,给她惹麻烦会让我感到很愧疚。」

「还不是因为你……」

「如果你再继续这样下去,」我打断她的话,「总有一天我会如你所愿,对你感到厌烦。你要怎幺想随便你,但我还是要告诉你,我的个性本来就很阴沉,本来就不爱说话,也不会对人发脾气。对于厌烦的人事物,我只会立刻切割。你大可以去问荣子,她一定很乐意告诉你我是个多烂的人。」

三谷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,但我没有理她,头也不回地走进店里。因为我不能让彻哥一直顾柜台,何况……

——你今天的工作就是装饰蛋糕!

何况,我还有重要的事还没完成。

那就是以吹毛求疵的态度,把蛋糕装饰得一丝不苟。

即使诗织可能不会吃。

***

我想的果然没错,回到店里时,诗织已回到柜台的位子上。她虽一脸苍白,表情却充满了顽强。见我进门,竟冲着我笑了笑。

「刚才真是抱歉,我已经没事了。」

她沉吟道。我先是往后看了看,确认三谷没跟过来后才开口。

「对不起,三谷刚才冒犯你了。」

「没关系,爱上一个人,偶尔就会无法自拔。」

诗织露出微笑,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没有看我。

她一定也是因为深爱着某人,才会变成这样。刚才那句话不是在帮三谷开脱,而是在帮她自己。

明明近在眼前,却仿佛远在天边。此时此刻,诗织身边的透明膜比平常厚上数十倍,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身体,也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心。我默默绕开她走进内场,如今无论我说什幺,大概都是徒劳无功吧。

回到工场,彻哥早已回到工作岗位上,脸上不带一丝感情,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。

「刚才很抱歉。」

「我联络智子了。」他只吐出这几个字。

我点点头,点燃一根香烟,边抽边打发鲜奶油。

之后,我将注意力全放在装饰蛋糕上。我决定暂时先不跟诗织说话,因为处于警戒状态的她就有如一座坚固的堡垒,连智子姐都难以攻破。

但是,我见过诗织的脆弱。

她伫立于夜空下,仿佛被人遗弃似的那晚,我见过她的脆弱。

今晚回家时,我一定要在之前告白的地方,向她询问我最不愿知道的事。

***

那天智子姐回来后,「时钟小偷」依然非常安静。

诗织后来一直坐在柜台里,不断重播佩蒂·葛瑞芬专辑。蛋糕装饰完成后,彻哥递给我一根烟。智子姐来看蛋糕时,脸上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。

——总觉得,小诗又变回我刚认识她时的样子。

大一时,有如玻璃娃娃般的诗织。

我向智子姐道歉,但她只是摇摇头,轻声说了句「没关系」,然后无力地靠在彻哥身上。
内容来自
庆生会最终还是没有办成。

原本打算吃蛋糕庆祝就好,结果不出所料,下班端出蛋糕时,诗织拒绝了。

——对不起,我身体不舒服,吃不下。

她的声音细如蚊蚋,低着头,仿佛在告解什幺不可告人的罪过一般。智子姐挤出一个笑容,用温柔而强硬的口气说道:「那就带回去吃吧。」于是彻哥便把蛋糕切块分装,专业地固定在盒子里。

离开店里后我和诗织就没有交谈,默默提着各自的白色蛋糕盒走在路上。

我当然知道,诗织其实不想跟我一起回家,即便她没有宣之于口,行为举止却说明了一切。之所以勉强和我一起走,是因为她无法拒绝智子姐的好意——「你身体不舒服,让阿静送你回去。」

走在我身边的那个人,如今最希望的,大概就是我能像平常一样装傻,和她聊不着边际的话题,又或是继续沉默不语。

我仰望天空,却遍寻不着月亮。

忘了是哪一次,诗织告诉我,她喜欢不完整的月,因为满月太孤单了。

我轻轻叹了口气。

「诗织。」

被我这幺一喊,走在稍前方的诗织愕然停住脚步。一样的公车站牌前,似曾相识的场景。

「阿静。」

她仿佛是在恳求。

「不行,我一定要说。」

「阿静,算我求你了。」

「我有事要问你。」

我安静地说道,任凭吐出的字句融化在六月的湿暖空气里。

我一个箭步向前,挡住诗织的去路,直视她那双充满畏惧的眸子。

「——你的戒指是谁送你的?」

「……你问这个做什幺?」

「喜欢的女生老是若有所思地摸着戒指,任谁都会在意。」

「阿静……」

诗织痛苦喘气,希望我别再追问下去。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,但我既然问了,就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
「今天,三谷她……」

「求求你,别说了……」

「三谷今天本来要买洛杉矶和纽约的旅行书,为了写学校作业。虽说她问了你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,但最让你痛苦的,其实是洛杉矶那本书封面的海滩,对吗?」

诗织低头不答。我只能继续说。

继续伤害我喜欢的女生。

然而,即使我不伤害她,她也会伤害自己。

如果横竖都会受伤,我想知道她伤害自己的原因。

「……」

「你为什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?没完没了——」

「……」

「遇见你后我就不断观察你,至少现在那个送你戒指的人,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。」

「他在。」

她终于有所回应。仰起脸,仿佛在控诉着什幺似的。

「他就在我身边——」

「他是谁?」

「……」

「拜托,告诉我。」

「为什幺……」

「你难道不知道,自己笑起来有多幺孤单吗?为什幺你明明那幺寂寞,却不愿投入爱情的怀抱?我想知道原因。」

「我……」

「就像你今天说的,我已经无法自拔了。诗织……」我已经尽量保持冷静了,然而有那幺一瞬间,我的声音仍不受控制地发抖,「如果是你,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深陷不幸而坐视不管吗?」

「……不能。」

诗织茫然回答道。

口袋里的烟盒,已被我捏得绉巴巴的。

紧接而来的是漫长的等待,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车子呼啸而过的声音。正当一股绝望向我袭来时,诗织抬起了头,与我四目相接。

她没有哭。这个人,是不会在我面前掉泪的。

「拜托你别告诉别人。」

她呢喃道。

我点点头,不知不觉中,脖子已起满鸡皮疙瘩。

我深爱的女生,即将告诉我她深爱的男生的故事。

我想听又不敢听,不敢听却又想听。

仿佛内心所想满溢而出一般,她缓缓地开口。

第一卷 记忆中的你

1向星星许愿

至今,我仍记得我与他初次对话的情景。

「远野,你到底都在看哪里啊?」

那是高中一年级的六月底,我上完化学课,一个人走回教室时发生的事。

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得惊叫出声。转头一看,一个高挑的男生站在我的后方,匪夷所思地看着我。发现自己不小心和他对到眼,我立刻移开视线。我在看哪里?哪里都没看,总之,不是在看这里就对了。

「窗户……」

花了三秒钟,我好不容易挤出这两个字。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,就连我自己也知道声音很小。抬头一看,对方先是愣了一阵,接着便哈哈大笑。我并没有要搞笑的意思,他的反应让我很尴尬。

「春见!」

他转头看向远方叫他的人。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,一心只想赶快离开。听到他说「我马上过去!」时,心中顿时松一口气。

「远野,你看。」

然而,他却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,我再度看向他的双眸,只见他指着窗户说:

「你以为人类为什幺要发明窗户?看天空吧,天空。」

一双大手修长的食指,指向夏天来临前、云淡风轻的蓝天。

语毕,他像风一般跑过我的身边。

春见洋介。

我知道他的名字,但从没有正式说过话,没想到他竟然会注意到我这个人。

——远野,你到底都在看哪里啊?

——看天空吧,天空。

春见洋介。

升上高中已过了两个月,我总是借由看书来逃避教室里的喧嚣。

春见洋介是第一个认真跟我说话的人。

***

国三那年秋天,因住在乡下奶奶病情日益恶化,已无法自己照顾生活起居,所以父亲决定要举家迁回乡下。

母亲虽不甚开心,却也没有反对。而年仅国三的我,对父母的决定也只能言听计从——至少我当时是这幺认为的。

我国中读的是设有高中部的私立女子中学。搬家代表我必须离开原本的学校,进入一般的男女合校就读。

——诗织肯定比较适合读女校。

所有的好朋友都这幺跟我说,其实我自己也这幺觉得。从小我就拿男生没辙,他们只会欺侮同学和捉弄女生。比起来,女校的生活就平静多了,大家各自加入合得来的小圈圈,彼此相安无事,井水不犯河水。

国中毕业典礼上几乎没有人哭,因为大部分同学都要一起直升高中,所以当天气氛其实和结业式差不多。然而对我而言,那却是真正的毕业典礼。花了三年好不容易才适应学校环境,如今却被独自放逐,一切不得不从零开始。我既害怕又难过,好想大哭一场,但我从小就是个想哭也哭不出来的孩子,所以只是紧咬着下唇。

「我叫远野……诗织。」

入学典礼那天,老师要我们依座号顺序自我介绍。那时我坐在右边数来第四排的最后一个位子,站起来时,前方的导师、同学全都转过来盯着我看。我用颤抖的声音报上姓名后就没再说话,一个开朗的女生见状举手问道:「兴趣呢?」

「……阅……读。」

啊,糟糕,我搞砸了。

但话已出口,覆水难收,俯首坐下的瞬间,教室里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。还好坐第五排最前面的男生随即起身自我介绍,他朗声报上姓名,神采奕奕地说自己从小学就开始踢足球、之后也打算加入足球社、听说社团经理是女生让他很期待……等,教室里笑声此起彼落。我叹了一口气,觉得自己好没用。

「有件事要跟各位报告。」

自我介绍完毕后,班导米泽老师宣布道。他年约四十中旬,身材修长,胡子浓密,除了是社会老师,还是篮球社顾问。

「现在教室里只有三十五人,但其实我们班总共有三十六人,看,还有一组空桌椅不是吗?」

「是中辍生吗?」

一名同学说完后,全班哄堂大笑。我心想「这班同学感情可真好」,宛如事不关己。

米泽老师微微蹙眉,似乎对这个提问感到意外。

「不是,他比你们大一届,休学到洛杉矶留学一年,今年六月才会回来。」

大家听到「留学」、「洛杉矶」,纷纷骚动了起来。

「他是去年出发的,留学前曾在篮球社待过两个月。是个怪咖,但还满有趣的。总之,我们一年C班总共有三十六人,有没有问题?」

「那个留学生叫什幺名字?」

「春见。」

「是女生吗?」

「是男生。春见是姓,看见春天的『春见』。名字叫洋介,太平洋的洋,介绍的介。」

老师在黑板上写下「春见洋介」四个字后,又立刻擦掉。

「不用急,你们两个月后才会看到他,到时候有什幺问题自己问他就是了。还有其他问题吗?没有的话,我们来选班级干部。」

因自愿要当班长的同学有四位,只好用猜拳的方式选出一男一女,猜输的两个人则当副班长。在两位班长的主持下,干部选举进行得非常顺利,而我也如愿被举荐为图书股长。

「因为远野同学喜欢看书嘛。」

女生班长笑着对我说。我不知道该回什幺,只是茫然点了点头。

真糟糕,我又搞砸了。

每个干部职位都必须有一男一女,可是,没有男同学想当图书股长。经过几轮猜拳之后,最输的男生一脸不悦地向我走来,碎念道:「我之后会加入社团,放学后可能没什幺时间。」 本文来自

我无言看着他良久,直到他露出「你看什幺」的眼神,才急忙低头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

开学第一天,没半件事顺利的。

对我而言,高中男生每一个都是身材高大、声音低沉的未知生物,我完全搞不懂他们在想什幺。而更让我搞不懂的是男女合校的高中女生,她们和女校的女生虽然类似,却有着微妙的不同,一种微妙而决定性的不同,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。那让我不知所措,而我的不知所措,也让班上同学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他们没有霸凌我,也没有刻意排挤我,但即使如此,我仍觉得自己跟一年C班格格不入。班上同学彼此都很亲昵,但不论男女一律叫我「远野同学」。我和他们的关系仅止于此,也不知道该如何缩短距离,所以只要一有时间,我就会埋头看书。

偶尔会有好心的同学来这幺对我说:「远野同学好喜欢看书喔。」我想,这大概是他们对我的唯一印象吧。

***

春见洋介第一次走进教室,是六月初期中考卷发回后。

放学前的班级时间,教室里突然一片骚动。我闻声抬头,第一个想法是「好高的男生」。他的个头比米泽老师还要高一些,头发带点褐色,没有穿制服外套,白色衬衫卷到手肘的位置,露出扎实的手臂。从走路方式和体格来看,他应该是个运动健将。

「坐下!坐下!安静!他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留学生。春见,跟大家自我介绍。」

「我叫春见洋介,十六岁,处女座O型。之前我休学一年,到美国边玩边念高中。会说简单的英文但功课很烂,特别是日本史。」

「你是在找我的碴是吗?」

米泽老师惊呆地瞪了他一眼,春见洋介则歪嘴笑了笑。班上同学似乎都觉得他很有趣。 内容来自

「虽然我大你们一岁,但各位不用在意年龄的事,只要把我当作普通的转学生就行了。请多多关照。」

「你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。总之,今天春见只是来跟大家打声招呼,明天就会跟我们一起上课。有没有问题?」老师用笔敲了敲点名簿。

一个男同学喊道:「你有金发女友吗?」

被这幺一问,洋介睁大眼睛,一脸顽皮地说:「她哭哭啼啼拉着我叫我不要走,但我还是甩开她的手回来了。」

「这种没营养的话题,放学后你们自己聊就可以了。春见,你先坐下。」

「是。」说完,他走向右边数过来第五排的最后一个位子,也就是我的旁边,很自然地坐下来,仿佛他已经坐在那边很久似的。在三十五个陌生人的注目下,他竟然一点也不紧张。前方的男同学转过头来跟他聊了几句,两人随即发出老友般的笑声。

我眨眨眼,继续阅读手上的小说。

主角小女孩把蜜蜂抓在手中,结果被蜜蜂叮伤,嚎啕大哭——沉浸在作者的文字中,教室中的笑声、喧嚣声,于我而言都只是远方的杂音。

身为图书股长,有时必须在放学后到图书室执勤。那天我在前往图书室的途中,看到春见洋介和一群二年级的男生有说有笑。那些人都是他以前的同学,想必他应该有很多朋友吧?有人花了两个月还是无法融入校园生活,也有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成为校园中的风云人物。

「喔,远野同学,午安。」

一走进图书室,负责管理图书的老师便笑着和我打招呼。我先向他微笑点头示意,随即坐进还书柜台。至于另一名男图书股长,他后来加入了网球社,从没来图书室履行过职务。

***

——你以为人类为什幺要发明窗户?看天空吧,天空。

经他这幺一说,我开始不时仰望天空。

在那之后过了一周,进入七月后,阳光就有如盛开的蒲公英花般黄润。我提着水蓝色的便当袋走出教室,这个便当袋是奶奶以前做给我的,自从搬来和奶奶一起住后,她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,所以我最近都没见到她。奶奶每次见到我总会问「诗诗,新学校好玩吗?」,只要我回答「好玩」,她就会仿佛知道我在说谎似的,露出悲伤的表情,然后递给我几颗金平糖。

和奶奶相处总让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。念小学时,我常被班上男同学欺负,哭丧着一张脸回家。奶奶那时身体还很硬朗,经常来我们家作客,每每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模样,她就会送我几颗金平糖。这种糖果,以前吃能抚慰心灵,现在吃却令人悲从中来。

「远野?」

我吓了一跳,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会叫我诗诗,学校里也只有一个人会叫我远野。

转头一瞧,是春见洋介。他平常总是成群结伴,今天却只有一个人。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,他身上的短袖白衬衫有两颗扣子没扣。

「你要去哪?」他歪着头挑眉问道。

为了闪避他的目光,我低头看向自己的便当袋。其实我正在找地方吃饭,从期中考前开始,因为教室里太吵,所以我每到中午都会离开教室,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念书,没想到却意外爱上这种自在的感觉。之后我每天中午都会去没人的地方吃便当,有时在操场,有时则在空教室。

他走近几步,一副在等我回答的样子。

「我在找地方去。」无计可施的我,硬是挤出这几个字。

——糟糕,我又搞砸了。我吞了口口水,抬眼看向春见洋介,没想到他却一脸乐在其中的表情。

「你的回答好哲学喔。」

「……操场……」

「你不在教室吃饭吗?」

「或是花圃旁边的楼梯之类的……没人的地方。」

「是喔,这资讯不错耶。」

我不清楚这些资讯有什幺可取之处,但对方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,不知不觉中,我们开始并肩而行。

本以为他是要去厕所,没想到他却走向楼梯,两阶并一阶地开始下楼。

「你一定没想到我会跟来吧。」

他走到楼梯间,欣然看向僵在楼梯口的我。

我点点头。毕竟对我而言,高中男生是未知的生物,更别说像春见洋介这种和我有着天差地别的人。

「我还没到午休时间就把便当吃光了,所以现在要去买。」

「去哪买……?」

「超市吧。」

校规不允许学生擅自离开校园,但像他这幺我行我素的人,肯定不会把校规当一回事。

我踏上池藻般的深绿色楼梯,见他在楼梯间等我,便用比平时稍快的速度下楼,踏进楼梯间时,鞋底的橡胶还发出尖锐的摩擦声。猛一抬头,春见洋介看着我笑了。

我们肩并肩继续下楼,他就算没有两阶并一阶走,速度仍比我快。但每每超过我时,他总会放慢脚步等我。我因此慌了起来,最后搞得像在竞走似的,再加上心里紧张,走完三层楼梯竟有点喘。

我们各自到鞋柜换鞋。既然他要去超市,我们应该会在这里分头走。我仰望着他,他则歪着头俯视我。

「远野,你喜欢PAPICO1吗?」

我反射性地点点头。

「好,那等等花圃旁见。」

春见说完,便一溜烟地跑走了。

「……」

留下一头雾水、不知所措的我。

PAPICO?高中男生真难懂,而春见洋介更是令人无法捉摸。

我沿着建筑物的阴影走向操场。家政科教室前的花圃里开满鲜红色的一串红,这种花单株还算可爱,数量一多起来却不怎幺讨喜,满满的红色给人一种恶毒的感觉。 本文来自

烈日当头,今天比平常气温还要高。我抬头望向校舍,心里想着等等要去空教室吃饭,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地走向楼梯。这是怎幺回事?

——那等等花圃旁边见。

不能当真,那不过是随口说说的玩笑话罢了,否则只会被人当成认真魔人。

我走到花圃尽头的楼梯,铺了条手帕坐下,把便当放在大腿上,做了一个鼻吸口呼的深呼吸,任凭初夏的空气流通全身。

正当我吃完玉子烧和金平牛蒡丝时,一个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——是春见洋介,他正朝这里走来。

我紧张得正襟危坐。如果说我没想到他会来,那是骗人的。我的心中还是抱有一丝期待,只不过害怕希望落空,才一直告诉自己他不会来。

我已经没心思吃便当了。他迅速来到我的右下方,就像他第一次进到一年C班教室那天一样,很自然地和我相隔两个阶梯坐下。 内容来自

「好小的便当,吃得饱吗?」

「……吃得饱。」

「你不觉得这里很热吗?」

「很热……」

他一边在塑胶袋里捞呀捞的,一边抬头望向我。

「店员有给我保冷剂,不用担心。」

「担心什幺?」

「PAPICO啊!」

「可是我……」

「你不喜欢?」

「不,我很喜欢。」

「感觉好像在野餐喔。」

他边喊热边拉着领口搧风,灌掉一半五百毫升的矿泉水,一口啃掉半个可乐饼面包,然后用左手无名指擦掉嘴边的酱汁,抬头看向我。意识到他热情的目光,我急忙别过头。

「我小时候的某个雨天,在路边捡了一只濒死的流浪狗,后来就一直养在我们家。我不知道它实际年龄几岁,但它光是在我们家就住了十年以上,已经是个老奶奶了。是只杂种狗,中型体型,看起来就像只放大的蝴蝶犬。眼神很凶恶,但其实个性很温和。」

说到这里,他将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,咬了几口就囫囵吞下肚。

「我妹今年九岁,比大大还小。大大是那只狗的小名,它真正的名字叫大象。」

「大象?」我不禁反问。

他笑咪咪地回答道:「因为我小时候很喜欢大象。我妹刚出生时,大大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稀有动物,充满了警戒。」

「嗯……?」

「你现在看我的眼神,就跟大大一模一样。」

「咦?」

我慌了,话题怎幺一下子转到我身上?春见洋介见状大笑,又从塑胶袋里拿出一个热狗面包狼吞虎咽了起来。吃完后,他瞄了一眼我的便当说:「你不吃吗?还有点心可以配耶。」被他这幺一说,我赶紧吃了一口汉堡排和白饭。

他默默盯着我瞧了一阵,见我露出尴尬的表情才开口问道:「你都在这里吃午餐吗?不热吗?」

「有时候也会在室内吃。」

「没有人的地方?」

「……对。」

「哪里?」

「空教室、顶楼楼梯之类的。」

「顶楼?为什幺不直接上顶楼吃?」

「因为通往顶楼的门锁着,而且楼梯间也很安静。」

「原来如此。」他点点头。我一语不发地吃着便当,心想我又搞砸了,他一定觉得跟我聊天很无趣。像他这种万人迷,应该有其他更好玩的乐子才对,何必跟我窝在这里呢?

「给你。」见我开始收便当盒,他从袋子里拿出PAPICO递给我。我道谢接过,手上一阵冰凉。

我吸了一口冰沙,绵密的口感令人怀念。春见洋介像个无底洞似的,两三下就把冰沙解决了。

他将所有垃圾收进袋子里,起身准备离开。

……啊,他要走了。我咬着PAPICO打量他高壮的背影,他顿时一个转身,和我四目相接。

「好吃吗?」

「好吃。」

「开心吗?」

他露出笑容,也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:「我很开心喔。先走啰,远野。」

我还在思考要怎幺向他道谢时,他已挥手离开。

「……」

吃完后,我拿着空包装和便当袋起身,将手帕折好收进口袋。此时一阵风吹来,我压住被吹乱的头发。天空依然高高挂着蒲公英般的太阳,照得我额头微微冒汗。

——如果我可以更健谈就好了。

他为什幺要来这里?为什幺要请我吃冰?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一起吃午餐了,所以显得非常紧张,更何况,这还是我第一次跟男生单独吃饭。但不可否认的是,当他起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,我的心中有些许落寞。

——如果我可以更健谈就好了。

如果我能笑着对他说「我也很开心」就好了。

我像平常一样,独自沿着开满一串红的花圃漫步。看着被风儿吹动的花朵,我的心也跟着掀起一片片的涟漪。以后还有机会像这样跟他聊天吗?

春见洋介。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跟他说话,我一定要为PAPICO的事向他道谢。

***

「难得放暑假,你也出去走走嘛。」

放暑假后,妈妈就不时把这句话挂在嘴边,仿佛我待在家里是一种罪过似的。无计可施之下,我只好抱着暑假作业来到学校。

暑假期间,图书馆除了五天的公休日,每天都开到傍晚五点。

其实我也想象青春小说里的人那样,到咖啡厅或连锁餐厅念书,无奈我不习惯人多的地方,如果去了,一定会因为太过在意周遭而无法专心。

从巴士站到学校短短的距离,就足以让脖子上冒出一颗颗斗大的汗珠。走进图书室,不少三年级的考生正埋头苦读。我选了一个没什幺人的地方坐下,喘了口大气后望向窗外。 本文来自

——看天空吧,天空。

暑假前两周,我和春见又一起吃了两次午餐。因外面实在太热,后来我都到空教室或顶楼楼梯吃便当,而他总有办法找到我。

——你会不会不喜欢我来?

第一次来空教室找我时,他这幺问道。从口气听来,他并非在责怪我,而是出自好奇。见我急忙摇头否认,在对面的他对我微微一笑。

——那你为什幺一副很困扰的样子?

——我怕你……

一回生二回熟,我已经没有上次那样紧张了。每当我开口说话时,春见都会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。那虽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,但对于步调缓慢的我而言,就像是一剂强心针,因为我知道他会认真听我把话说完。

——我怕你觉得无聊。

我看向他,与他对视了三秒。「怎幺办?该移开视线吗?」正当我在心中天人交战时,春见噗哧一笑。

——瞎操心。

他挖苦我道,见我露出尴尬的表情,笑得更开心了。

第三次他也是不请自来,把便利商店的炒面吃个精光后,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。睡前还不忘提醒我钟响时叫他起床。我不禁偷笑了一下,这个人实在太有意思了。我不知道春见为什幺要来找我,但看到他在我身边依然如此无拘无束,我也就放心了。

——远野,下次见。

他在走廊上对我说道。这是我们在暑假前的最后对话。

春见的暑假生活应该既丰富又充实吧。他之前曾跟我说暑假要去参加社团,班上同学都说他是篮球社的风云人物,而我多少也听到了一些。他简直就是小说里的男主角,逍遥自在,亲切随和,浑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。

下学期,他还会来找我一起吃饭吗? 

***

「诗诗,星星没有了。」

开学前一周的八月下旬,妈妈叫我把切成小块的西瓜送去给奶奶吃。

奶奶从以前就叫金平糖「星星」。

「是吗?」

我将西瓜放在病床的桌子上。奶奶哀伤地点点头,望向一旁柜子里的手掌大玻璃罐。罐子里空空如也,事实上,它从暑假后就一直空在那,而这已经是奶奶第三次跟我说这件事了。

八十四岁的奶奶非常健忘,金平糖没有后她就跟我说过一次,说完又忘了自己有说过,所以才会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向我提起。

「我之后去买。」

我边用叉子挑掉西瓜籽边说道。这也是我第三次这幺回答奶奶,仗着她一定会忘记,每次说完我都没有真的去买,只因为一个自私的理由——我不想再因金平糖而悲从中来。但是,听到奶奶说「星星没有了」时,我心里也一样难过。 内容来自

我每周会来看奶奶两、三次。奶奶平时根本不记得金平糖没了,但每每我来看她时,她看到不怎幺快乐的我,总会想给我金平糖。只有这时候,她才会发现金平糖的罐子空了。

「我马上就去买。」

满脸皱纹的奶奶给了我一个微笑。

「诗诗,你在放暑假吗?」

「嗯。」

「你每天都在做什幺?」

「写作业……看书。」

「这样啊……奶奶的钱包不知道跑哪去了,你去把它找出来,买完星星后,再买一些自己喜欢的零食。」

「……好,记得吃西瓜喔。」

「谢谢。」

奶奶将细白的手臂伸向塑胶叉。之所以帮她准备这种叉子,是因为她已拿不动一般的金属叉。我叹了一口气,起身走回客厅,和正在看电视的妈妈报备等等要出门的事,然后回房换上制服,将钱包、看到一半的书放进托特包里。

盛夏的午后三点,才踏出门外一步,酷热的天气已让我感到走投无路。

***

之所以来学校,是因为无处可去。

下了公车、走到校门口已是汗流浃背。我深吸了一口气后走进学校,自问道:「难道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?」——「没有」,心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。

我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,选择学校只是因为我可以来这里。

踩上空荡荡的楼梯,瞬间有种迷失方向的错觉。我闭眼数秒,回想和春见一起下楼的画面,才又踏出脚步。暑假怎幺不赶快结束呢?虽然我并没有多喜欢上学,但上学至少让我有事可做。

图书室一如往常的安静,只有几名高三生在里头苦读,看着他们,仿佛像是在看两年后的自己。虽然大学感觉离我还很遥远,但我已默默决定要考东京的大学。

——我想离开这里,远远离开这里。

图书馆五点关门前,我将带来的书看完,还给柜台后便离开学校。「星星没有了。」——想起奶奶说的话,我叹了一口气,看来回家前得去超市一趟。或许奶奶已经不记得了,但我却没有忘记。与其听奶奶咳声叹气,我宁愿吃金平糖。

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,像在走钢索一般,摇摇晃晃地走在白色的道路边线上。蝉鸣扰耳,天空是一片无止境的蓝。

超市的冷气好冷。我走到零食区,拿了一袋透明包装的金平糖,轻叹了一口气。正打算去结账时——

「远野?」

有人叫住了我。

我屏住呼吸,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一看,是穿着学校运动服的春见。「真的是你。」他笑道。

「啊……」

他提着购物篮向我走来,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
「你怎幺愁眉苦脸的?」 内容来自

「愁眉苦脸?」

「嗯。你的表情看起来根本不像在零食区,喔不,偶尔也会见到要不到糖吃的小孩露出这种表情。」

「……我没有啊。」

「你手上拿着什幺?」

我将下意识藏起来的金平糖拿给他看。

「你想吃这个啊。」

「我帮我奶奶买的。」

「你奶奶要买的东西真可爱,哪像我奶奶,只会吃仙贝。」

我看向他的购物篮,里面装着炒面面包、可乐饼面包,还有一罐汽水。

「你是去社团吗?」

「对,刚结束,肚子饿了来买点心。」

说着说着,春见又拿了一包洋芋片放进篮子里,看来他依旧是个大食怪。

「我请你吃冰,远野。」

「咦,不用啦。」

「因为你看起来好没精神。」

「我精神很好。」

「剪刀石头,布!」

猜拳?这未免也太突然了。一阵慌乱中我出了石头,他出了布。

「我赢了!走,去买PAPICO。」

「咦?」

「你等一下有事吗?」

「是没有……」

「那我们一起吃PAPICO。」

「为什幺……」

「因为你猜拳输了。」

春见露出喜孜孜的笑容,大步大步往冰柜走去。我急忙跟上前,他拿了一包PAPICO递给我,随后前往柜台结账。看来这冰我是一定得吃了。

春见的行为还是一如往常难以捉摸。走出超市后,他先是在闷热的停车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决掉炒面面包,然后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吸烟区,坐在里面的蓝色长椅上。我在他身边隔了一点距离坐下,见他像暗示着什幺似的看着我手上的塑胶袋,急忙打开PAPICO,拆了一条给他,自己则开了另一条来吃。因为天气闷热的关系,里头的冰沙早已变软,吸进口里马上就溶化。

「你暑假都在干嘛?」

春见问了和奶奶一样的问题。我不禁有些伤感,轻声回答道:「写作业和看书。」

「还有帮忙跑腿?」

「……嗯。」

「你不喜欢金平糖?」

「为什幺这幺问?」

春见没有回答,只是用焦褐色的眼眸注视着我。我赶紧低头看向手上的塑胶袋,装着金平糖的塑胶袋几乎没有重量。

「……我奶奶都叫金平糖星星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奶奶叫我来买星星,但她不是自己要吃,而是买给我的。小时候我心情不好时,她就会拿星星给我吃,把星星放在我的手中,提醒我不能咬碎。」

「为什幺不能咬碎?」

「她说,只要含在嘴里,在心中向星星许愿,愿望就能实现。」

「远野,你的愿望是什幺?」

「……不知道。」

以前的我有很多愿望,希望男生不要再拉我头发,希望骑脚踏车不要摔倒……然而,现在的我却无愿可许。我知道自己不快乐,却不知道该怎幺做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。

「啊……」

一股羞耻感涌上心头,我立刻捂住嘴巴,起身拔腿就跑。「远野!」春见追了上来,一把拉住我的手腕,我原本紧握在手中的PAPICO,就这幺掉了下来。

「对不……起……」

我拼命想要止住眼泪,但因为太久没在人前哭泣、实在是太久没在人前哭泣,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停下来。以前总是欲哭无泪的我,怎幺会像这样莫名其妙流下眼泪呢?

「用不着道歉。」

春见沉着地说。他的大手既湿润又温暖,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,只是低头咬着唇,用右手掩面不断哭泣。越想止住眼泪,眼泪就越是不受控制地不断涌出。

「我、我不会再哭了,放开我好吗……」

他犹豫了三秒,才慢慢放开我的手。我在闷热的停车场旁蹲下,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,用力眨一下眼睛,沉默一会后,才终于冷静下来。

「你还好吗?」他问道。

「还好。」情绪是恢复了,但我仍不敢抬起头,因为我现在的脸一定很丑。混乱和焦躁褪去后,取而代之的是羞耻与尴尬。一个高中生居然在人前嚎啕大哭,实在太丢人现眼了。

「……对不起,突然在你面前哭出来。」

「脸抬起来。」

「……」我东倒西歪地起身,猛吸一大口气、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后,才抬起脸来看向站在一旁的春见。他脸上挂着微笑,眼神净是温柔。

那一瞬间,我的胸口紧紧缩了一下,好奇怪的感觉。

「漂亮多了。」

「……?」

「你哭完以后漂亮多了。」

我害羞地低下头,用笑声掩饰尴尬。

「啊,笑了!」春见开心地说。

2初恋

九月开学后,准备校庆的期间,春见和女友分手的消息在班上传得沸沸扬扬。我这才知道,原来春见之前有女朋友。

「你干嘛跟高野学姐分手啦!她很正耶!」

「很难解释耶。」

「你真是暴殄天物耶,你们好不容易才撑过远距离不是吗?」

「才没有,我去美国前就跟她分手了。」

「是吗?但回来又复合了吧?」

「那是因为她……算了……你怎幺那幺清楚?不是不同届吗?」

「因为我姐跟她同届啊,而且你们这对在学校本来就很有名好不好。」

「有吗?」

「是你甩人家的对吧?人帅真好,可恶耶你。」

「干嘛啦,你喜欢高野喔?」

「啊?没有好吗?我根本没跟她说过话,只是你单身让我很不爽罢了。」

「为什幺?」

「因为你一定会对我们这届的妹出手啊。」

「你少污蔑我。」

跟春见聊天的,是他在班上最要好的同学——野崎。春见一脸不悦地说完后,拿起水彩笔往野崎脸上一戳,把褐色颜料涂在他脸上,两个人因此笑成一团。

今天的班会米泽老师没来,大家忙着制作校庆的鬼屋。我一边剪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狐狸面具,一边看春见他们在做什幺。其他几个男生也加入了战局,互相在对方身上涂颜料。

「居然分手了。」

说这句话的当然不是我,而是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女生。

「春见是外貌协会的吗?」

「男生应该都很在意外表吧,何况他的前女友是高野学姐耶。」

「不过,春见受女生欢迎又不花心,对每个人都很好呢。」

「……喔,你该不会喜欢春见吧?」

「才没有呢……不过,如果他跟我告白,我应该不会拒绝吧。」

「你放心,他才不会跟你告白。」

「要你管。」

两个女孩说完哈哈大笑。我只知道春见人缘很好,但从没想过他会有女朋友,也不知道有这幺多女生喜欢他。

进入新学期后,我跟班上同学好像比较有话聊了,但除了春见以外,其他人依旧叫我「远野同学」,看来,爱情两字依旧离我很远。小学的我对男生避之唯恐不及,国中又读女校,所以从没交过男朋友。

甚至没有喜欢过任何男生。

我现在在看的书、前天看完的书,都有谈情说爱的桥段,之后的书大概也不会有例外。每本书里都有一段爱情故事,但我的生活里并没有。我从没想过爱情会降临在我身上,男欢女爱似乎离我非常遥远。

「……」

我小心翼翼地将面具剪下,脑中浮现刚才一个女同学跟我说的话——「远野同学,这种东西随便剪剪就好了啦,不用剪得那幺漂亮。」什幺叫做随便?我实在不知道。

我既不机灵又不聪明,对很多事情都一窍不通。

不知道怎幺跟刚认识的人说话,也不知道怎幺跟陌生人相处,别说异性了,就连跟同性相处也会紧张得不知所措,看来,恋爱于我真的是遥不可及。

抬头看向春见,他和几个男生正帮一个巨大的纸糊丧尸上色。那丧尸是春见和野崎一起做的,他们的手真巧。仔细想想,春见有女朋友是很正常的,因为他和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
——然而,他也不是一直离我这幺远。

开学后,他午餐时间偶尔还是会来找我,在四楼的边间教室、旧音乐教室,一起吃饭聊天。我们的话题天南地北,从我正在看的书、他想看的电影、昨晚作的恶梦,甚至新上市的冰都可以聊。自从暑假在他面前哭出来、颜面尽失后,和他相处变得比以前自在多了。

春见非常健谈,同时也是很好的听众,这让我感到很安心,在他面前无话不谈。

下次一起吃饭时,来跟他请教恋爱的事好了。

***

「春见,你很懂爱吗?」

被我这幺一问,春见难得露出慌张的神色,差点把嘴里的绿茶喷出来,挣扎了一阵才吞进去,猛咳个不停。

我被他激烈的咳嗽声吓得闭上眼睛。他用手臂捂住嘴,眯眼瞅着我。

「你说什幺?」

「……我说,你懂不懂爱?」

「你……」说到这里他打住,东张西望确认有没有别人,当然,旧音乐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,「你怎幺了……怎幺会问这个?」

没想到一个午休翘课出去买东西,在超市被米泽老师逮个正着还能不动声色的人,居然也有这幺魂不守舍的时候(据说他立刻跟老师道歉,用一罐咖啡的代价拜托老师饶他一马,更夸张的是米泽老师居然收下了咖啡)。

「不能问吗?」

「……问什幺。」

「爱啊。」

「也不是不行……好,我们先冷静下来,不是不能问,而是你问得太抽象了,你是问哪方面?」

「有很多方面吗……?」

春见缓缓转过身,喝了一口绿茶,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转回来。

「你怎幺会突然想到问我这个?」

「因为我听到班上女生在讨论你。」

「……喔。」

「不是讲你坏话啦,是夸奖你很受女生欢迎。」

「是喔……」

「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。该怎幺说呢……小说、电影里只要出现高中生,就一定跟恋爱脱不了关系,可是我升上高中后,还是觉得自己跟爱情八竿子打不着边。所以才想问问身边有恋爱经验的人,也就是你,两情相悦是什幺感觉。」

我静静地看着他。春见用耐人寻味的表情点点头,咬着唇像是有话要说,又像是无可奉告。 本文来自

「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。」

「不用不用,不用特别换话题。」春见急忙说道,接着叹了口气,露出无奈的笑容,「……原来如此,所以远野你从来没喜欢过别人啰……」

「嗯,大概吧……国小的男生就只会欺负我,国中又是读女校……」

其实读女校时,很多同学都对恋爱充满憧憬,比较成熟的女生更是每天把男朋友挂在嘴边,但我和她们并不交好,所以她们口中的那些恋爱经验,对我而言就像遥远的童话世界。

春见把鲔鱼饭团塞进嘴里,舔了舔右手拇指,将嘴里的东西吞下肚后看向我。

「远野。」

「有。」

「……我跟前女友,其实并没有两情相悦那幺美好。」

「咦?可是你们交往了不是吗?」

「我们国中也同校,毕业典礼前高野跟我告白,然后我就答应了。你知道的,面对像她这幺正的女生,任何身心健全的男生都会把持不住。」 本文来自

「把持不住。」

「啊啊啊,」春见抱头呻吟,「你干嘛重复啦。」

「抱歉。」

「所以……我对这方面并不清楚,而且什幺叫懂爱啊。」

「但是,你至少比我清楚。」

「清楚什幺?」

「就是……怎样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对方,我说的不是朋友之间,而是男女之间的喜欢。」

「……」

春见眨了一下眼睛,拿出昆布饭团,默默打开包装,一口咬掉一半,嚼一嚼吞下肚,然后喝一口绿茶,清了清喉咙。

「自然而然就会知道。」

「自然而然?」

他大叹一口气,用低沉的嗓音噼哩啪拉讲了一大串。

「你会非常想见他,想念他的声音,想念他的身影,无论他说什幺你都想听,希望他开心,不愿看见他难过的表情。如果出现这些症状,就代表坠入情网了。」

「……真的吗?」

我下意识地反问道。春见抱着椅背反坐着,视线比平常低,所以是抬头看着我。

「我的意思是,这样跟崇拜有什幺不一样?」

春见想了一下,补充说明道:「那再加两项,会很想触碰他的身体、感到无法自拔,就代表恋爱了。」

「…………我懂了。」我轻声回答。

「远野?」见春见露出疑惑的表情,我急忙拿起水壶喝了口茶,摇摇头告诉他我没事。

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
心中一股情感仿佛就要破茧而出。

如果他说的没错,那幺,我喜欢的人就是春见。

不,不是,我对他只是崇拜。

——那再加两项,会很想触碰他的身体、感到无法自拔,就代表恋爱了。

「我去洗手。」故作镇静地说完后,我飞也似的逃出教室,留下一脸错愕的春见。 内容来自

我打开厕所水龙头,淋湿双手,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,又马上别过头。

——怎幺办。

双手被水冲得冰凉。我伸出右手摸了摸脸颊,好烫。怎幺办?我没有特别想要触碰春见,也没有无法自拔的感觉,还没有。咦?还没有?如果真变成那样,那幺很遗憾的,春见就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。很遗憾吗?其实一点也不遗憾啊,可是……

「怎幺办……」

我边叹气边喃喃自语。我怎幺那幺迟钝?爱情都已来到眼前,我却毫不自知。

深吸几口气后,情绪终于有冷静下来的趋势。回到旧音乐教室时,春见正吃着洋芋条。我一语不发地回到位子上,一边吃剩下一半的便当,一边偷看春见的右手。修长的手指上是短短的指甲,因为连日帮僵尸上色的关系,上头沾了些许褐色颜料。他将洋芋条送进嘴中,吮了一口拇指指腹。

「远野。」

「什幺事。」

「你如果有喜欢的人,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喔。」

「……好。」

我将视线移开他的手指,看向窗外的秋季天空,然后埋头吃起便当,默默祈祷自己不要脸红。

我对他只是崇拜。

我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。不知道为什幺,我好害怕自己喜欢上春见。偶尔一起吃午餐还可以,但一想到跟他有进一步的发展,就让我感到畏惧。所以,我希望自己对他只是崇拜。

然而,会在心中挣扎至此的我,大概早已坠入情网。

***

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是校庆。至今我已彻底放弃,放弃说服自己对春见的感情只是「崇拜」。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,现在的我,无时无刻都盯着他的手瞧,他触摸什幺、拿起什幺、如何放下,我全都看在眼里。那让我感到困惑,感到羞耻,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,然后终于认清一件事——春见洋介,是我的初恋。

我决定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,不告诉任何人。

当然,也不会告诉春见。

因为如果告诉他的话,一切都会土崩瓦解。

校庆结束后的期中考期间,他依然会在午餐时间突然现身,且频率有越来越高的趋势,以前是一个月两、三次,现在是一周一次,甚至一周两次。天气没那幺热了,再加上旧音乐教室会让我想起上次尴尬的回忆,所以我经常换地方吃饭,有时是室外,有时是顶楼楼梯。然而无论我换到什幺地方,他总有办法找到我,和我聊天说笑,又或是在一旁午睡。

我们之间是如此的平和,自在而幸福。

这样就够了。

如果被他知道我的心意,我们恐怕就不能维持朋友关系了。我可能会变得跟从前一样畏首畏尾,而他肯定会觉得我很烦。听班上的女生说,春见跟前女友分手后,已经有两个女生向他告白,但都被他以现在不想交女友为由拒绝了——虽说班上同学不会特别来跟我说小道消息,这个传闻我也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凑来的,可信度有待质疑,但无论如何,我根本没有告白的勇气。若被春见拒绝,我绝不可能继续若无其事地跟他吃午餐。 本文来自

所以,我总是尽力在他面前扮演一如往常的自己,暗自祈祷我与他之间永不生变,这份情感千万不要曝光。

「诗诗,最近学校还好吗?」

入冬后,奶奶依旧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睡觉。每每看到我时,她总会问我学校的事。

「快放寒假了。」

我坐在床边的地上说道。不知从何时开始,和奶奶聊天不再是件痛苦的事,现在她已很少给我星星,即便给了,如今的我也有愿可许。

我希望和春见维持现在的关系。

「那你可就无聊了。」

奶奶宛如在说梦话一般呢喃道。我转过头,望向她微微睁开的慈祥眼眸。

「怎幺说?」

「因为你最近在学校似乎过得很开心。」

「……是吗?」

奶奶含笑闭上双眼。端详她的脸庞一阵后,我再次坐回地上,看向窗外细长的枯树。

——看天空吧,天空。

我微微一笑,伸手拿来金平糖的罐子,拿出白色和桃色的糖果放入嘴中,仔细品尝溶于舌尖的甜味。

——希望我们能够相安无事。

我向星星许愿,希望能将这份淡淡的情愫封存在心底,永不被人发现。

***

春假,我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。

一天中午过后,我坐在床上看书,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。这台白色折叠机我从国中就开始用了,但几乎没人打给我,我也不曾打给谁。除了偶尔收收国中同学的简讯,以及学校的群组简讯,就只有持有全班通讯录的高中女班长会打来。其实她也就打过那幺一次,而且还是为了联络校庆的事情。我不喜欢传简讯,也不喜欢讲电话,一个国中同学曾说我这叫「生不逢时」。

「……」

我爬下床,从包包取出手机,铃声不断响着,萤幕上显示一支○九○开头的陌生电话。我凝视手机萤幕约五秒钟,正踌躇要不要接起时,铃声戛然而止。「应该是打错电话了吧。」才松了一口气,同一支电话又再度打来,吓得我差点将手机摔到地上。

「——喂……?」

大约响了五声后,我鼓起勇气接起电话。接陌生人的电话很可怕,但放着电话一直响也很可怕。

「——远野?」

我倒吸了一口气,是春见的声音。

「喂?」

「对,是我。」

「我是春见。抱歉突然打给你,我跟班长要了你的电话。」

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,往窗户方向看去,远方的天空有一道长长的飞机云。低头摸了摸地板,看来,我不是在作梦。

「没关系。」

我得保持冷静,不过就是朋友突然打了通电话来,别想太多。

「怎幺了?」

「嗯……」

反倒是春见有些怪怪的,感觉没什幺精神,声音也比平常沙哑低沉。是因为在电话里的关系吗?我不知道。

所以我才不喜欢讲电话,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表情,很容易就疑神疑鬼,想东想西。

「春见?」

「我今天不用练社团。」他没头没尾地说道。

「嗯?」

「所以……有件事想拜托你。」

「我?」我有些惊讶。

「对,你有空吗?」

「今天吗?」

「能出来见个面吗?」

这句话让我好一阵子无法呼吸。跟春见见面?而且还是在假日?

「不行吗?」

他像是在自言自语。顿时,那个胸口紧缩的感觉又来了,我闭起眼睛,有些呼吸困难。

「可以,我随时都可以出去。」

「太好了。」春见吐了一口气,发自内心地说道。我不知该如何反应,只好沉默不语。心扑通扑通地狂跳,我好害怕自己的心跳被电话另一头的春见听到,手指因而颤抖不已。

「……那我们四点在校门口见,不会进去学校,所以不用穿制服。」

我轻轻点头,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讲电话,赶紧补了一句「好」。

「那待会见。」

春见挂断电话后,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手机阖上,紧紧握在手中。一边深呼吸,一边反刍刚才与春见的对话。

他说他今天不用练社团,有事情要拜托我,叫我到校门口与他碰面,不用穿制服。

这是春见第一次打电话给我,也是第一次要我帮忙,至于内容是什幺,我完全无法想象。既然他特意跟班长要我的电话,就代表这件事非我不可。

想到这里,我不禁喉咙发热,一股喜悦涌上心头的同时,却又有点担心。我能把他交代的事情做好吗?如果做不好怎幺办……

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,就算慢慢来,还有四、五十分钟可以准备……我得换衣服,但春见叫我不用穿制服,那我要穿什幺?

「……」

我放下手机,闭上眼睛,低头抱着膝盖。别想太多了,我只想和春见维持现状,即便是单相思,也不一定要修成正果。

于是,我和平常一样换上了水手服。春见只说不用穿制服,但没说不能穿制服。与其穿便服而心神不宁,倒不如穿制服比较安心。

我将钱包、书,和不常带在身上的手机放入包包,迅速完成出门前的准备。待在家里反而会胡思乱想,所以还不到三点半,我就跟妈妈说要去学校图书室还书,穿上皮鞋出门了。

上一次像这样与人相约,已经是好久以前了。

***

下公车时才三点四十六分,走了五分钟到校门口,我吃了一惊,春见竟然已经在那里等我了,我还以为我会比他早到。

走到他面前后,春见看着我呢喃道:「你穿制服啊。」

他穿着深蓝色素面连帽外套和墨绿色长裤,看起来比平常更高、更成熟。

「对不起。」我低头道歉。

「不用道歉啦,都怪我突然把你约出来。」

我抬头看向春见,总觉得他和电话里一样,无论是说话方式、表情、动作都显得有些失常。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,惴惴不安。

「你要拜托我什幺事……?」

他露出淡淡的微笑。

「我们先去河堤走走吧,那边的樱花虽然还没盛开,但已经开得很漂亮了。」

樱花——我点点头。他飘飘然往反方向走去,我则跟在他的稍后方。

河堤离学校约五分钟的路程,因道路两边种满了樱花树,算是小有名气的春天赏花景点。但碍于和我家是反方向,我很少有机会踏足这里。我们学校的社团经常到河堤练习,所以在这里常能看到运动社团练跑,又或是播音社做发声练习。今天是社团休息的日子,路上穿制服的只有我一个。河堤旁洋溢着欢乐的气氛,处处可见提早来赏花的情侣,又或是携家带眷的民众。

正如春见所说,这里的樱花尚未盛开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其实我更喜欢盛开前的樱花,因为盛开后的樱花唯有凋谢一途。这也是我不喜欢满月的原因,因为月圆之后就只有月缺。

始终不发一语的春见,突然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停下脚步,深吸了一口气。我一直观察他,等着他开口。这时,他和我四目相接。

「你春假都在干嘛?」

我平静地看着他,暑假在超市偶遇时,他也问了我类似的问题。然而思考一阵后,我仍想不出别的答案。

「写作业、看书……啊,还有,」我突然想到,「我看了你之前说的《大象》。」

《大象》是春见在放假前介绍给我的电影。他说,因这部电影与他家的狗同名,才特地去租DVD来看,虽说是悲剧,却也是部不可多得的好电影。该片是以美国俄勒冈州校园枪击案为主题,看完后我去找奶奶,结果奶奶给了我几颗星星。

春见微微睁开双眼,随即又低下头,发出叹息般的轻笑声。这实在太不像他了,我忍不住窥伺他的脸庞问道:「发生什幺事了吗?」

「嗯?」

「总觉得你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样。」

我说得很有信心,但春见没有回话,只是一味注视着我,过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,他走得很快,步伐又大,导致我必须小跑步才能跟上。我们穿过有长椅的人多区段,直到走到樱花树的尽头,一片人烟稀少的寂寥之地,春见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。

「远野,你有喜欢的人了吗?」

「咦?」 copyright

面对他一针见血的问题,我倒抽了一口气。

自从旧音乐教室那次之后,我们就没有再聊到这个话题。一方面是我觉得春见大概不想聊这个,一方面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喜欢春见,所以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「——还、还没有。」

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,眼神直直瞅着我。我像个说谎被拆穿的孩子,赶紧低下头又说一次:「……真的没有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嗯。」

我勉强点了点头。怎幺办,我好想哭……这是为什幺?是因为不得不在心爱的人面前撒这种谎的关系吗?

吸了一口气,我忍住眼泪,闭上眼睛片刻后,抬起头来。

「怎幺突然问起这个……?」

春见俯身,先是用右手将头发搔得乱七八糟,然后向我走来。我愣在原地,仿佛被附身似的,一动也不动地站着,无法将视线从他严肃的脸庞上移开。

「因为我喜欢你。」

他说。

「远野,因为我喜欢你。我一直很挣扎要不要跟你告白,但我已经无法自拔了,所以我一定要说。」

他喘了一口气,双眼迷蒙地看着我。

「如果你还没有喜欢的人,请把你的初恋交给我。」

***

「……」

脑中一片空白。

他说的一字一句我都听在耳里,却又怕是自己会错意。

——因为我喜欢你。

我俩陷入一片寂静,春见沉默,我也不语。不知道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,春见别过脸看向河边。「啊啊啊」,他一边呻吟,一边用右手将头发乱搔一气。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呼吸,赶紧吸了口气。

「说话啊,远野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张开嘴,却没有声音。见我咬着唇的模样,春见歪头露出苦笑。

「你真的好迟钝。」

「迟、迟钝……?」

「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,我怎幺可能三不五时就去找你吃饭。」

「因为,」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。不知道为什幺,我就是想反驳他,「因为,春见你……跟大家……」

「跟大家?」

「因为……」

我用左手捂住嘴巴,再也说不下去——我这才意识到,就在刚刚,我喜欢的人说他喜欢我。——我喜欢的人说他喜欢我。

眼眶一阵湿热。

「你哭什幺?」

「……」

我摇摇头,连忙别过脸。我从小即使想哭也哭不出来,却在春见面前连哭了两次,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幺回事。

我深吸一口气,闭上双眼,擦了擦眼泪后,看向春见。

「我刚对你说谎了。」

「什幺谎?」

「我说我没有喜欢的人。」

「……所以你有喜欢的人?是谁?」

「……你。」

他吓得往后仰。咦了一声,直盯着我的脸瞧。

「真的假的?」我咬着唇点点头。

春见先是愣了一阵,随后露出开心的笑容。见到他一如往常的开朗表情,我突然有些害羞。

「但是,我不会。」

「不会什幺?」

「我本来打算就这幺单相思下去,所以,对那方面完全一窍不通。」

「那方面?你是说和我交往吗?」

春见看着我哈哈大笑。

「瞎操心耶,走,我们去那边坐。」

他指向一座小斜坡。我因忘了带手帕而有些犹豫,但最后还是乖乖坐下。春见走到我的右方,紧贴着我坐了下来,那让我感到天旋地转。

「——等、等一下。」

「不要,把手给我。」

「不行,手不能给你,等一下,那个……」

「远野?」

见我不断抗拒他的靠近,春见低声喊道。我随即缩起脖子,像个做错事的小孩。

「我一直很担心告白会失败,但我一直鼓励自己,如果成功后就能牵你的手,这才鼓起勇气告白。你就配合一下嘛。」

「春、春见也会担心失败?」

问这句话时,我整个人呈现左手撑着地板倾向左侧的姿势。没想到春见也会没有自信,真令人意外。被我这幺一问,他先是愣了一下。

「那当然,因为远野你最近很奇怪。」

「奇怪?」

「嗯……你的态度很奇怪,感觉比以前更难亲近。你一开始虽然也很难亲近,但也慢慢对我卸下了心防,可是到校庆结束后,又突然把我拒于门外。」

「……」

那是因为我在刻意隐藏对他的感情——我知道为什幺,却没有宣之于口。见我稍有松懈,春见趁虚而入,用他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。那是一双湿润的大手,刹那间我屏住了呼吸,不知道是他的手太热,还是我的手太冷。

他将脸凑过来,凝视着我的眼眸,额头近到几乎要与我撞在一起。他微微眯起双眼,湿润的焦褐色瞳孔中,透露出孤独与寂寞。

「……大大死了。」

他轻声呢喃道。「咦……」我眨了眨眼。大大,大象,春见最疼爱的老狗。我想起春见时常给我看的一张照片,照片中的大大有着可可亚般的毛色。那一瞬间,我忘了春见正牵着我的手。

「什幺时候的事……?」

「前天。……喔不,是昨天凌晨,四点左右。这阵子它一直在睡觉,应该是年纪到了吧,看起来也没什幺异状。但是,前天晚上我带它去散步时,它的状况突然变得很不好。我马上带它回家,但它看起来还是很痛苦,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。那天已经很晚了,我一直抱着它,本想早上医院一开门就冲去看医生,可是还没天亮,它就断气了。」

春见用沙哑的声音说道。我默默注视着他的双眼,仿佛就要被吸入其中。 copyright

「大大就这幺死在我的腿上。我一整夜没睡,八点直接去练社团,结果练到一半就昏倒了。」

「昏倒了?」我惊呼道。

「对。」他苦笑,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唇间。「大概是因为我从没睡眠不足过吧,睡太多倒是常有的事。醒来后,不知前因后果的教练大发雷霆,还把我提早赶回家。家里的气氛简直糟透了,我奶奶跟我妹都在哭,我又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晕头转向的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然后就……好想见你。」

听到这里我倒抽了一口气,没想到他会提到我。

「我想见你,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,和你一起吃午餐,跟你说大大的事。但一想到现在在放春假,要一个星期后才能见到你,我就再也忍不住了。」

——你会非常想见他,想念他的声音,想念他的身影,无论他说什幺你都想听,希望他开心,不愿看见他难过的表情。如果出现这些症状,就代表坠入情网了。 copyright

还真的是这样耶。

我不愿春见悲伤难过,希望他能在我面前露出灿烂的笑容,不愿他露出寂寞的眼神。

「我能为你做什幺吗?」

「……让我抱一下。」

我低头躲避他的视线,映入眼帘的,是我们双双紧握的手。光是牵手就让我脸红心跳,拥抱还得了?——但是……

——有件事想拜托你。

——不行吗?

我想起他在电话里的沙哑嗓音,犹豫约三秒后,还是点了点头。春见放开我的手,来到我的身后。我抱膝缩起身子,宛如在等待美梦成真一般闭起双眼。贴上我的背后,春见突然抖着身子笑了起来。

「你太紧张了。」

「才、没有。」

「把腿伸直,靠近我一点,像在坐沙发那样。」

——沙发没有这幺温暖,也不会在我耳边呢喃。但抱怨归抱怨,我还是乖乖伸直了双脚。春见的右手环上了我的腰,那让我心中小鹿乱撞,晕头转向,仿佛就要昏厥过去。

「远野。」

「……嗯。」

「我之所以去美国,其实不是因为什幺冠冕堂皇的理由,只是想要离开这座小镇罢了。我们家亲戚很多,热闹是热闹,有时候也挺烦人的,所以爸妈才打算在叛逆期送我去留学。我妈妈的儿时玩伴嫁到美国,定居在洛杉矶,他们家正好有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儿子,我跟她儿子之前也见过两、三次面。反正我也挺喜欢美国的电影跟音乐,去见见世面也不错。」

「嗯。」我点点头。虽然被他抱在怀里令人紧张,但这样听他说话的感觉真的很好,他所说的字字句句无一不落入我的耳根深处,我能感受他的鼻息,仿佛连心跳声都能听见。

「留学生活超开心的。我跟我妈妈朋友的儿子李变成好朋友,狼狈为奸干了无数件蠢事。他还教会我冲浪,后来我一有时间就往海边跑。」

我以前就听过「李」这个名字,春见在聊到美国生活时,总会提到他。

「大致上都很快乐,除了英文。你也知道我不太会念书,一开始根本听不懂别人在说什幺,简直是鸡同鸭讲,还因此吃尽了苦头。每次心情不好时,我就会一个人坐公车到海边去,坐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,眺望海浪与远方的地平线。有时候我一坐就是两个小时,直到夕阳西沉才搭公车回家。我知道这样无济于事,但远离尘嚣能让我心里好过一些——和远野你在一起也有一样的效果。」

感觉到我全身僵硬,他搂着我的腰的手又用力了一些。

「——真的吗?」

「真的,不知道为什幺,只要跟你在一起,我的心情就很平静。——一开始我只觉得你是班上的异类,一年C班大家感情都很好,只有你显得格格不入。虽说大家也没有排挤你,但你的表情告诉我,你的心根本不在班上。」 本文来自

「我只是不擅长融入团体生活罢了。」

他抖着身子笑了。

「那只是表面看起来,实际上并非如此。不擅长融入班上的人,应该会花更多心思突破现状才对,像是观察周遭人的举动,设法和大家成为朋友。但远野却没有这幺做,你的注意力从来不在别人身上,不是盯着书看,就是用飘渺的神情看向窗边。我一直很在意你在看什幺,有一次还忍不住问了你,你记得吗?」

怎幺可能忘记。

「我说窗户,然后你就叫我看天空。」

「对。我起初对你并没有特别的感觉。——不,也许我早就喜欢上你,只是没发现罢了。一开始之所以常常去烦你,只是想帮助你融入班上,但中途却不小心爱上了你,无时无刻都好想见你、跟你说话。」

我的脸颊悄然浮上两朵红云,还好这个角度春见看不到。

「但是,我不确定你的心意,说实在话,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跟你交往。毕竟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,可能会引来一些麻烦。能一起吃午餐我就很高兴了,我好害怕……会破坏这份关系。」

我点点头,他的反应跟我一模一样,当初我也是这幺想的。

「但是昨天……我真的好想见你,跟你说大大的事。但这些事情只有男女朋友才能做到,所以……远野?」

我转过头来仰望着他。为什幺在这个人面前,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呢。

「无论……」

「嗯?」

「无论是昨天还是任何时候,只要你需要我,我都会立刻赶去你的身边。对不起……在你那幺痛苦的时候,我却没有陪着你。」

我边哭边说道。他对着我微笑,就像那天在停车场一样,眼神净是温柔。 copyright

「只要你今后一直陪在我身边,就足够了。」

我点点头。春见收紧双臂,紧紧地抱住我,力道大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见我紧张得缩起脖子,他放松力道,轻声在我耳边呢喃。

「……我好庆幸自己有跟你告白。」

之后我们就保持这个姿势,天南地北地聊天。

聊我借他的书,聊他推荐给我的电影,聊大大小时候,也就是春见小学时的事。在春见的要求下,我也与他分享了我的过去——幼稚园时,一个小男生用树枝把我做的沙堡弄得乱七八糟,从那之后我就变得很怕男生。春见听完哈哈大笑,真不懂这有什幺好笑的。

直到夕阳西沉,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起身。我因坐太久而有些贫血,在春见的搀扶下才站稳。

我们牵着彼此的手,一起走去搭公车,一路上不断对视而笑。

我飘飘然地看着道路两旁尚未盛开的樱花树。无论天荒地老、海枯石烂,我都不会忘记这天春见对我说的话,他的嗓音、体温、表情都将留在我的心中,永不消失。春见说的没错,人在坠入情网时,自然而然就会知道。我们一定会一直这幺幸福下去,持续到永远。

也许大大已然长眠,樱花终至凋谢,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也会灰飞烟灭。

但是,我们的爱将永远存在,绝对绝对不会消失。

3回荡不已

升上二年级后,因为我与春见都要考私立大学的第一类组,所以再次被分到同一班。虽说这是预料中的事,但分班结果出来后,我们还是去合作社买来四支冰棒,办了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庆祝会(可想而知,我四种口味都只各吃了一口,剩下的全进了春见的肚子)。

春假结束后的五月,我们交往的事传遍了整间学校,也因此引来春见的美女前女友——高野学姐与她朋友的不满,有一阵子她们甚至常来找我麻烦。但进入夏天后,三年级开始准备大考,我的身边很快就恢复以往的平静。同学们听到我们交往的消息,虽然大吃一惊,却也欣然接受,我想,这都得归功于春见的好人品。野崎和女朋友宫城也要考私立大学的第一类组,我因此和他们熟稔了起来。

有了少数几个说话对象,我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,沉浸在幸福之中。

春见为了篮球社的事简直忙坏了,除了周三和每月第三个周日,几乎每天都要练习。我们除了会在午休时间、星期三放学后见面,我执勤的日子他也会到图书室陪我。我们两个都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、牵着对方的手说话,所以很少传简讯,也不太讲电话。

我从高二暑假开始补习,放寒假后,春见也加入同一家补习班。我和春见都想考东京的大学,第一志愿还是同校不同系,再加上那间学校并不好考,所以都拼了命地准备考试。他教我英文,我教他怎幺背日本史,午休时间自是不在话下,就连假日也经常一起用功。前一阵子,我终于鼓起勇气到梦寐以求的连锁餐厅念书,无奈还是没办法静下心来,最后只好转移阵地到春见家。第一次去他家前,我紧张到魂不守舍,还因此被春见取笑。后来才发现我的紧张是多余的,他和祖父母、父母、一个姐姐再加上一对弟妹同住,大家人都很好,家庭生活快乐而和谐。春见房间的墙上贴了好几张洛杉矶海边的画,以及留学时和李的合照。每次去他家,我们都会在房里念上好几个小时的书,我偶尔还会留在他家吃晚饭,全心准备考试。

我的世界就这幺转呀,转呀。

从和他漫步樱花树下的那一天起,我的生活就仿佛从草皮上滚落一般,倏忽即逝。高二的冬天,奶奶在过年前住进医院,不到一个月就过世了。

奶奶过世后,我去了春见家一趟,在床上依偎着他哭泣。他将我整个人拥进怀中,摸我的头发安慰我,吻我,一直陪在我身边。

升上三年级后我们依然同班。六月,高中篮球区域赛开打,春见以队长的身份带领本校篮球队第一次打入县赛。然而,却在首场比赛就惨遭淘汰。随着比赛的哨声响起,春见高中生活的重心也跟着结束了。

老师常说「高三夏天是大考的致胜关键」——很快地,我们即将面临高中生活中最重要的暑假。

春见私底下告诉我,他可能无法参加补习班的暑期集训。

***

「——为什幺?」

我眨眼问道。午休时间,我们相约在花圃旁的楼梯,看他买PAPICO过来,我就猜到他大概有事要跟我说。 copyright

「因为我要去见一个想见的人。」

春见低下头说。我坐在他旁边,凝视着他的侧脸。

「去哪?」

「洛杉矶。」

「……是因为李之前寄来的那封信吗?」

之前周末去春见家时,他正好收到李寄来的越洋信。春见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,然而读着读着,他却突然垮下脸来,看完信后还紧紧地抱住了我,所以我知道那封信一定是坏消息。

——要陪你说说话吗?

——之后再跟你说。

对话到此结束。那时我就知道,春见已默默下定决心,暗中策划着什幺事情。

他抬起脸来点点头。

「以前在洛杉矶留学时,一个叫做艾瑞克的大叔很照顾我和李,他经常在海边作画。我房间里不是贴了好几张画吗?」

「你是说海边的画吗?有夕阳跟冲浪的那些?」

「对,那些就是他画的。我们是因为我跟他买画而认识的,他觉得自己跟我很投缘,时常来找我聊天。有一次,他邀请我跟李去他家玩,他家不是什幺豪宅,但很酷。他还做饭招待我们,与我们分享一大堆趣事,说自己以前是个滞销歌手,现在则是个滞销画家。他们家到处堆满唱片、吉他、画具,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。那次以后,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。」

我将冰沙吸入口中,等待融化后的香甜滋味。金平糖、冰沙,看来我很喜欢不用咬就会自己溶化的东西。

「李在信里说,艾瑞克得了绝症,医生说他顶多只能活到今年。我之后还要考试,只能趁暑假去看他了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我爸妈说,只要我期末考日本史考九十分以上就可以去。然后,刚才考卷不是发回来了吗?」

「能去吗?」

「我第一次……」春见微微一笑,「考了九十二分,勉强过关。」

「你要去几天?」

「五天左右吧。」

「好。……有什幺要我帮忙的吗?」

「回国后,把集训的讲义借我影印。」

「我不是在说这个。」

我将PAPICO的空包装丢进塑胶袋中,沉默了数秒。这时,春见突然紧紧握住我的右手,他的手掌和平常一样,大而温暖。

「等我回来。」

春见低声道。我吸了一口气,点点头。

「……有机会跟我一起去吧,我想带你去好多地方,李也说想见见你。」

「好啊,我也想去。」

「我老姐现在靠自己打工的薪水,到处出国旅行,像是美国啦、台湾啦、意大利啦。我们上大学后,也打工存钱出国玩吧。」

「你想找什幺样的打工?」

「还没想好耶,应该是烧肉店吧,因为可以烧肉吃到饱。」

我们靠着脸笑了。今天他的笑容少了一份快乐,看着自己心爱的人难过,是多幺哀伤的一件事啊。如果我可以一起去就好了,不是有机会再去,而是这个夏天就跟春见一起出发,在他难过的时候紧紧抱住他。

我们就这幺依偎着彼此,直到钟声响起才分开。走近校舍时,我们很有默契地放开彼此的手。这是我们在人多的地方的例行动作,但今天他的背影,却让我有些落寞。

「春见。」

「嗯?」他转过头来。

「确定哪天出发要跟我说喔,我想去送行。」

他笑着走向我,大手往我头上一放。

「我好高兴,可是你要补习不是吗?」

「不要紧的。」

「……谢谢。」

说完,春见再度牵起我的手,一起走到换鞋的地方。暑假前的学校令人格外心神不宁,我站在走廊上往操场看去,只见尘埃飞扬、不知什幺时候画好的白线、司令台、夏季的蔚蓝天空。

偶尔我也会感到害怕,如此幸福的高中生活,竟也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。随着大考的脚步越来越近,生活倏忽而逝,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珍贵。之后的日子,我将在背书和小考中度过,喜忧参半地被送进考场,面临正式的入学考试。结束后,无论结果如何,这间学校都不再有我的容身之地。

「诗织,你怎幺了?」 本文来自

春见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唤回现实,我回头看向他。

「你会不会想一直当高中生?」

他笑着摇摇头。

「我因为留学的关系,已经是个留级生了。我们还那幺年轻,就应该赶快毕业,到喜欢的地方与喜欢的人一起生活。」

我眯起眼凝视着他,眼前的人依然活得如此自在,坚强而耀眼。

「走啰。」他向我喊道,我赶紧趋步向前。

别担心,春见就是我的容身之地。

***

七月二十九日是春见启程的日子。那天我们起了个大早,坐了好久的电车才到达成田机场。下午五点多的飞机,我们提早四小时就到了。第一次到国际机场,我的心情有些紧张。机场里几乎都是拖着大型行李的外国人,让人有置身国外的错觉。他们不是跟春见差不多高,就是比春见更高大魁梧,金发碧眼,无论男女都穿着T恤和短裤,身上散发出香水味。

春见的行李只有一个社团用的稍大运动提包。

「李家什幺都有,我还嫌这个包太大了呢,但碍于要带书去读,也只能带它了。」

他说着说着便笑了。我出门很容易不小心带太多东西,所以很羡慕他这种简洁的个性。我们先去餐厅吃饭,到星巴克买饮料,然后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飞机。

「机场真是个好地方,这里只有即将远行的人和远行归来的人。」

「还有像我这种来送机的啊。」

「哪种人最寂寞呢?」

我看向浮在空中的飞机云。来到机场后,春见便不时说出令人难过的话。

「我们交往以后,好像还没有五天没见面过对吧?」

「是呀。」

「仔细想想也真夸张,我们竟然这幺常黏在一起。」

老早就把冰咖啡喝光的他,将白色的吸管纸套卷在手指上玩。然后突然拿起我的右手,将纸套卷在我的无名指上。

「你在做什幺?」

「你觉得我在做什幺?」他低着头反问道。

「恶作剧。」

春见被我的回答惹得哈哈大笑。他忍住笑意,将吸管纸套塞进口袋,像在确认什幺似的盯着我瞧,一副恶作剧成功的表情。见我歪着头一脸困惑,春见急忙笑着别过头。

「如果你能跟我去就好了。」

「别再说了,我也很想去。」

「我会买礼物回来给你的,放心,不是奥斯卡小金人那种无谓的东西。」

「奥斯卡小金人也挺好的啊。」

「我已经想好要买什幺了,为了感谢你至今对我的付出,是份大礼唷。」

「为了感谢你今后对我的关照,我会帮你印好多好多的补习班讲义唷。」

他靠在我身上笑了。

「那就拜托你啰,我在飞机上会好好念书的,到那边也会。」

见春见起身,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。看着他的背影,我不由得悲从中来。这时,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大手牵起我的左手,我不禁有些难为情。

「……我会等你回来的,你自己保重喔。」

「嗯,我会用英文打电话给你,你也要用英文回我喔。」

我破涕为笑。虽说是泪中带笑,但至少我笑出来了。

「掰掰。」

春见低声道,我用力点了点头。他转头走没几步,又突然转了回来,用没有提包包的左手将我拥进怀中。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,不由得全身僵硬。他用力抱了我一下后才松开手。

「……我走啰。」

春见轻声说完露出腼腆的笑容,往出境关口走去。入关后,他转身向我举手示意,我也茫然地向他挥了挥手。

之后——春见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。

我用手捂着额头,闭上双眼片刻,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。不过短短五天而已,下周就能见面了,用不着那幺难过吧。我不断闪避陌生的人群,在这广大的建筑物中失魂落魄地走着。刚才我与春见并肩而坐的沙发,此时已被两个拿着旅游书有说有笑的女生所占据。

刹那间我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,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异类。

——这里只有即将远行的人和远行归来的人。

我拿紧托特包,加快脚步往车站走去。结伴而来,独自而归。此时此刻,机场中最孤单寂寞的,非我莫属。

***

春见走的隔天就是补习班的暑期集训。直到四天后的早晨,我才真正意识到男友不在身边。

结束三天两夜的集训后,晚上回到家早已筋疲力尽,累得倒头就睡。早上睁开眼睛,看见家中的天花板,才恍然大悟集训已经结束了。起床打开窗帘,眺望万里无云的天空,突然想到春见还在美国。我回家了,但他还没回来。

客厅里空无一人,爸妈都去工作了。奶奶去世后,妈妈就开始到便当店打工,每天忙到傍晚才回来。我一边吃着妈妈帮我准备的圆面包和生菜沙拉,一边心想,九点了,集训要开始上第一节课了。真不可思议,昨天的这个时候,我还在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念书呢。人其实没有自己想象得那幺脆弱,即使被带到陌生的地方,也总有办法活下去。

即便到哪都能活下去,但我还是想要留在这里,待在喜欢的人的身边。

吃完早餐,我回到自己房间,动手整理集训期间拿到的一大堆讲义,打算等傍晚天气转凉后再拿到便利商店影印。在那之前我得念书,毕竟考生唯一的工作就是念书。

——十一点多,家里电话响了。

那时我已将讲义整理好,在重解集训小考时写错的数学题目。因朋友通常都是打我的手机,所以我并没有去接。电话响了好久好久,好不容易挂断后,又立刻响了起来。我轻叹了一口气,放下笔往电话走去。

「远野家您好。」

「喂?」

电话中传来带点口音的年轻男声,来电显示是一串未曾见过的号码,应该不是日本的电话。

「李?」

我的直觉告诉我是他。春见曾跟我说过,李会讲英日双语。

「……诗织?」 copyright

听到他小声地回问,我不禁微微一笑。

「对,我是诗织,你好。」

大概是因为春见经常跟我提起他的缘故吧,明明是第一次跟他说话,我却一点都不紧张。李在电话另一头短促地吸了口气。

「你现在身边有人吗?」他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
「……?没有耶。」

我匪夷所思地回答。怪了,我还以为他会是更开朗的人。

「Oh, God!」(噢,天啊。)

李突然改说英文,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。

——What should I do? She's not with anyone. Should I tell her now? (我该怎幺办?她说她现在身边没有人,我该告诉她吗?)

他说得很快,但我还是听懂了一些。因为成天准备大考的关系,我反射性地将这句话在脑中翻译成日文。

怎幺了?

手臂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。

李几乎是用吼的,可见事态相当严重。我紧紧握住话筒,因为如果不那样做,话筒一定会摔在地上。

——等我回来。

我的脑中浮现春见当时的表情,四天前,他还在机场将我拥进怀中。不过短短的四天,怎幺可能会有什幺变故,怎幺可能——

「李?李?」

我努力发出声音。李的英文越说越快,快到我已听不懂他在说什幺。好远——我这才意识到,春见离我好远,我也离他好远好远。

喉咙深处不断颤抖着,我着急地大吼:「发生什幺事了?春见发生什幺事了!李……」

「诗织?」李再度接起了电话。

我低下头,想听又不敢听,想知道又不敢知道——

我摇摇头,感觉头痛欲裂。眼前的这个人每次都搞不清楚状况,我之所以不敢随便在人前哭,大概就是她害的。

「真的没事。」

我沙哑道。妈妈向我走近了几步。

「还死鸭子嘴硬,是因为课业压力,还是跟朋友吵架?」

——要我……

要我怎幺说?爸妈根本不知道春见的事,他们不知道春见是我喜欢的人,是我最深爱的人。妈妈一直以为我害怕男生,所以从没想过我会交男朋友。我的确害怕男生,也不只害怕男生,但我还是坠入了情网,因为对方是春见,除了爱上他我别无选择。我跟春见认识快两年了,妈妈却浑然不知,我不打算跟她提,也没有机会跟她说。而妈妈自己也没有发觉,见我沉浸在幸福之中,还以为我只是在学校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。既然妈妈没发现,爸爸当然也不会知道。

——但奶奶知道。

有天奶奶一脸顽皮地问我:「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?」我羞红着脸没有回答,她笑着说,只要诗诗幸福就好了。奶奶……可是奶奶她走了。她去世的那一天,我哭着去找春见,他拥我入怀,一直陪在我身边。如今的我也伤痛欲绝,不知该如何是好,比奶奶去世那天更不知所措,但春见不在了,他已经不在了。我该怎幺办?该怎幺办才好……

「——妈。」

拜托不要离开我,不要再让任何人离开我。

「我之后会跟你说,现在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。」

心口不一。妈妈犹疑了片刻,轻叹一口气。

「好,那你之后再跟我说。但别太晚喔,我明天还要上班。」

我点点头。妈妈没有关灯,也没有关门,就这幺离开了。我吸了一口气,拿起床边的遥控器将灯关掉,随后倒在床上,缩着身子凝视黑暗,眼泪已然流干。 copyright

——你现在身边有人吗?

我在心中回答李。——没有,一个都没有。

***

「洛杉矶海滩悲歌——日籍高中生为救美国男孩当场溺毙」

媒体对春见的死下了这样的标题。没想到一件那幺复杂的事情,竟也可以浓缩成三言两语。那天春见在洛杉矶的沙滩上散步,看到一个男孩在海中垂死挣扎,二话不说就跳进海里。一切来得太快,没人来得及阻止他。他将男孩救上岩石后——有家新闻说他可能是因为刚救完人,一时安心而过于松懈——原本打算要上岸,却被卷进大浪之中。那名十二岁的男孩捡回了一条命,而春见则是在十分钟后,被李他们找来的救生队救起。虽然紧急做了心肺复苏术,最后仍回天乏术。

媒体不知道是真认为春见是个英雄,还是只是想要趁机炒作,纷纷开始报导春见的英勇事迹。他们不知是从哪得到的消息,甚至追到了我家。那阵子,我每天都躲在祖母的床上。妈妈则显得不知所措,她没想到我会有男朋友,更没想到那个男生还是新闻连日报导的主角,所以一连几天都待在家里避风头,足不出户。 本文来自

爸爸回家后,远方传来他们吵架的模糊声音。——诗织什幺时候交男朋友的?——你难道都没有发现吗?——诗织再这样不吃不喝下去,身体一定会垮掉的,她可是考生耶。我像个行尸走肉,毫无知觉,偶尔也会流眼泪,但过一阵子就会自己止住。这个躯壳哭也好,叫也好,我都无所谓。

告别式在一周后举行。

春见的父母亲自到洛杉矶办理各种手续,将春见接回了日本。我久违地穿上制服,久违地外出。爸妈依旧搞不清楚状况,但因为他们很注重礼节,还是决定陪我一起参加。

「虽然为时已晚,但我们还是得跟对方父母打声招呼。」

语毕,父亲对我露出沉痛的表情。

丧礼上来了很多人,除了春见的家人、李、李的父母、野崎、宫城,还有米泽老师、班上同学、社团朋友,就连已经上大学的上一届学长姐,都来了几十个人。

看着这些素未谋面的春见友人,我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。现场啜泣声此起彼落,我没有哭,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,任凭身体与心灵不断抽离。如果没了躯壳,也没了灵魂,我还剩下什幺?肯定只剩下无关紧要的东西吧。

灵堂前方挂着春见的照片。照片上的他身穿篮球社的红色队服,笑得好开心。无数的鲜花下则摆着他的棺木。

我和爸妈一同起身,准备上前为春见上香,但走到棺木约三公尺前,我的双脚却突然无法动弹。

那些原本远在天边的人事物,如今却硬生生地来到我的眼前。我好害怕,害怕得无法前进一步。爸爸发现异状,推了推我的背催促我往前走,但我做不到。

「诗织,你怎幺了?」

他小声问道。会场里开始窃窃私语,我无法控制自己,只是抬头望着上方,那里没有天空,只有春见笑容满面的照片。

我好想他。

我好想见到他的笑容,好想好想——

「诗织。」

父亲低声唤道,一把拉住我向前走。被他这幺一扯,我的脚终于能动了。我和在奶奶的灵堂上一样,为春见上了香,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敢瞻仰遗容,我没有勇气那幺做。最后一次看到春见时,他还在笑,抱完我后腼腆地笑,我想将我俩的回忆停留在那一刻。

上完香后,随之而来的是告别式。工作人员发给大家一人一朵白百合,所有的人在棺木前面排成一列,等着将花放入春见的棺木中。我依然没有勇气靠近棺木,我也好想为春见献花,棺盖一旦盖上,我就永远见不到他了,我好想正视他的脸,将花放在他身旁,但我做不到。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一旁握着拳,咬着唇直发抖。 内容来自

丧主致词结束后,在春见家人的好意之下,我和一脸无聊的爸妈坐上丧家特别租来的游览车,一同去了火葬场。我再也见不到春见了,而在这最后的最后,我竟然没有到棺木旁与他道别,这俨然是对春见的一种背叛。一想到此,就让我心痛万分,呼吸困难。

***

在火葬场的等待期间,我借口要去洗手间,离开了家属休息室。里面除了我们和李两家人,其他都是春见的亲戚,而李的妈妈和春见的妈妈又情同姐妹,所以只有我们家显得格外突兀。

在这些小事的堆积下,我觉得春见离我越来越远。

我们曾经靠得那幺近,三不五时就黏在一起,互相拥抱。

然而,这些都是这两年内才发生的事。

我只参与了春见两年的人生。

在他过世后才意识到这件事情,对我而言是何等残忍。我所拥有的只有两年,而且将永远停在两年,再也无法增加。「——诗织。」

突如其来的叫唤把我吓了一跳。抬头一看,是李。

「你……怎幺……」

我抱膝坐在逃生梯上,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,原本认为不会有人过来,没想到他竟会找到这里。

李笑得淡然。

「是春见跟我说的。他说,诗织总能找到孤寂的地方,然后在想寻找依靠时待在那里。」

我咬了一下唇。李将黑色西装外套夹在腋下俯视着我,他和春见差不多高,样子看起来比照片上更加精悍,大概是瘦了一点的关系吧。

「我可以坐你旁边吗?」

正当我还在犹豫时,他已走到我的右方坐下。我将身子移向楼梯的最左方,虽然这样对他有些失礼,但当男生靠近我时,我还是会紧张。

「你恨我吗?」

这是李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。

我愕然看向他,他的表情非常严肃。

「为什幺?」

「因为是我叫他来洛杉矶的,是我……」

他的声音微微发抖,痛苦地皱起眉,没有再说下去。我从没责怪过他,所以不知该怎幺反应,只是茫然看着他的侧脸。虽然和李是第一次见面,我却觉得好像与他认识很久了。

——我跟我妈妈朋友的儿子李变成好朋友,狼狈为奸干了无数件蠢事。

我别过头。李努力忍住眼泪,用痛不欲生的表情对着我微笑。

「……我有东西要给你。」

他将手伸进口袋,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四方形盒子,上面绑着水蓝色的蝴蝶结。

「这是洋介买给你的。」

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伸出右手接过盒子,深呼一口气,拆开蝴蝶结。一想到春见在绑这个蝴蝶结时还活着,就不由得双手颤抖。

一枚戒指安稳立于盒中。

那是一枚素面的银戒,微微的波浪造型,素雅而美丽。

「春见笑着跟我说,他在机场帮你量戒围,结果你完全没发现。」

——你在做什幺?

——你觉得我在做什幺?

「……对不起,竟是由我交给你。」

我摇摇头,无言以对。我真的好喜欢、好喜欢春见,喜欢到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如何表达。用左手摸了摸戒指,手指传来冰凉的触感。那天,春见低着头将白色的吸管纸套卷在手指上玩,露出恶作剧成功后才有的笑容。

——我已经想好要买什幺了,为了感谢你至今对我的付出,是份大礼唷。

戒指的尺寸刚刚好。

「这是一双对戒。我本想将洋介的戒指放进他的棺木,但他们说不行,只能放进骨灰坛。」

李只有讲到几个特别的字汇时,才会出现不自然的口音。

「诗织,洋介真的很喜欢你,他跟我说,他因为不好意思,所以还没跟你说过I love you。他用英文练习了千百次,打算在把戒指给你时,认真用日文跟你说爱你……然后告诉你,他会好好准备考试,跟你一起搬去东京同居。」

——我们还那幺年轻,就应该赶快毕业,到喜欢的地方与喜欢的人一起生活。

我像在祈祷着什幺似的握住右手,将脸埋进双臂之间,回想春见过去的一举一动,以及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。他总是为我俩的未来考虑,他曾说过,他喜欢我眺望远方的眼神,但其实,他比我看得更高更远,活得比我更加精彩。

「李。」

李不发一语地坐着,见我抬起头,才将身子转向我。

「我没有勇气见他最后一面,我尽力了,但还是没办法。」 内容来自

「那有什幺关系。」

「你是说真的吗?」

「……如果是我,我会希望另一半只记得我的笑容。诗织你有到机场送洋介,那样就够了不是吗?洋介才不会计较这种小事,诗织你应该最清楚才是啊。」

李露出温柔的笑容。我仰望天空,随后低头看向右手的戒指。

「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吗?一下就好……」

他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,用眼神问我:「你确定吗?」

「哭的时候有人陪比较好喔。」

「如果不是自己一个人,我根本哭不出来。」

李虽不情愿,却还是无奈地起身。这个人真是体贴,难怪春见会与他那幺要好。他拿起挂在楼梯扶手上的外套,伸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,把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掌心。

「He's with you.」(他就在你身边。)

那是一枚银戒,和我现在戴着的设计非常相似,只是尺寸比我的大很多。我抬头看向李。

「我先回休息室,等等再来叫你。」

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走廊。我握着春见的戒指,低下头。

——他就在你身边。

李说得没错,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已泪流满面。我在春见身边不断嚎啕哭泣,直到李来叫我,告诉我火葬结束了,春见的身体成了一堆白骨。

***

——阿静默默地听我说完,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。

我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。

五年前我遇见春见,和他坠入情网,然后在三年前的夏天永远失去了他。他在遥远的洛杉矶海边溺水,成了没有机会长大的少年——简单来说就是这样,就像那天我看到的新闻标题,要多简短就有多简短。

「……除了他,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。」

我摸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道。

「我说完了。」

「……你房里的那些信,」阿静终于开口,「是李寄来的吗?」

「对。」

——我会写信给你。

离别时,李这幺跟我说。

——我不会写日文,所以会写英文信给你。

——为什幺……

——因为洋介希望你幸福。

「他大概是出于担心吧。虽然我们后来再也没见过面,但一直保持通信,也因此成了好朋友。」

「……诗织。」

阿静透过眼镜,用黑色的眼眸注视着我。他的眼神充满了责备,表情透露出心痛,那让我感到难过。无论他接下来打算说什幺,我都不想听。

「希望你幸福的,不只你那死去的恋人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何况你现在一点都不幸福。」

「我很幸福。」

「你总是活得那幺孤单,拒人于千里之外。像这样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,不断眷恋一个已不在世上的人,根本就不是幸福。」

「——凭什幺。」

为什幺大家说的都千篇一律。

向前看,忘记过去,开创另一段恋情。

「你凭什幺定义我的幸福?」

「我没有定义你的幸福,那是因为我眼里只有你,所以我知道。」

「为什幺大家都……」我颤抖着说道,「为什幺大家都不准我喜欢他!」

他是我的初恋,是我最爱的人,我想永远陪在他的身边,不愿这份感情灰飞烟灭。

就只是这样而已。我从来没麻烦过别人什幺,只是自己一个人眺望天空,向星星许愿,坚守心中的信念,这样有什幺不对?

「诗织,我喜欢你——我别无所求,只希望你能露出幸福的笑容。」

——我想看见你的笑容。

我抬头望向夜空,我好想他,真的好想他,我只不过一心想要见到春见,有什幺好值得难过的?

——我已经想好要买什幺了,为了感谢你至今对我的付出,是份大礼唷。

——等我回来。

他在机场对我说的一字一句,至今仍在我心中回荡不已。

当时我回答他,我会等你回来。

所以,所以,所以——

「……已经很晚了,我要回去了。」

「诗织。」

「阿静,你应该另寻新欢,跟别的女孩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,而不是在这里纠缠我。」

阿静眯起眼,微微低下头——我知道我伤到他了,那令我感到难过。

为什幺他会喜欢上我这种人?

他既不多话又体贴善良,身边还有一个对他情有独钟的可爱女孩。我都已经拒绝他了,为什幺他还不放弃呢?我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心意,所以被告白时感到非常震惊。在那之后我不断在伤害他,可是阿静还是一直陪在我身边。他何必对我那幺好,我希望他能过得快乐,和其他女生一起追求幸福。

「阿静,别再管我了……我只想与你维持现在的关系。谢谢你的蛋糕。」

阿静抬起头,看似有话想说,但我不等他开口就转身跑开。他也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,我就这幺一路跑进公寓大厅,在电梯前调整呼吸。

屋里黑漆漆的,这里是我独自生活的地方,只属于我一人的天地。

——他说,诗织总能找到孤寂的地方,然后在想寻找依靠时待在那里。

东京是个孤寂的地方,这样的地方,对我来说再适合不过了。

1 固力果(glico)出的吸吮式冰沙棒。

第一卷 空海交界之处

1相恋

八点多睁开眼睛,在床上放空片刻。

昨晚我似乎梦见自己去了海边。

起床后,我先到浴室淋浴,在等咖啡机的期间抽了一根烟。今天是星期一,我第一节到第三节都有课,第一节英文课得上台报告上周的作业,也就是德国的旅行企划书。 本文来自

自那晚已过了一周,好长又好短的一周。

这段期间,诗织一直装得若无其事,而我也配合她假装什幺事都没发生。智子姐一定早就发现我俩的变化,只是还没来问我。「时钟小偷」还是老样子。

喝完咖啡,我站着吃掉昨天智子姐给我的司康,出门前又抽了一根烟。最近我的烟瘾有越来越大的趋势。

我九点准时到校,没去抽烟就直接走进教室。三谷还没来,自从上次在「时钟小偷」的突发事件后,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她。星期二的美国文化她没来旁听,星期四的英文课也请假,是我害的吗?

几分钟后,三谷和老师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。然后在上周的位子,也就是我旁边的旁边坐下。

「浅生,早安!」她精神抖擞地向我打招呼。

「早安。」

女生都喜欢装作若无其事吗?

课程进行得很顺利,三谷看上去很有精神,自始至终话没停过。只不过,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偷看我,我报告时她还算专心在听,其他人报告时则显得心不在焉,不断看向窗外。 copyright

——春见洋介。

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,但有听说过那场意外。详细内容不太记得了,只知道有个高中生在美国丧命,印象中媒体还将他塑造成有为青年,说他是社团队长,还曾经出国留学,成绩优异,若活着将来必定大有可为。但无论真相如何,那对我而言不过是发生在远方小镇的陈年旧事……至少在一周前还是。

——除了他,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。

我在网路上搜寻了当时的报导,但也只是稍微浏览,因为我不需要巨细靡遗的资讯。

重点是——

这件事对诗织而言根本还没过去。

「浅生。」

漫不经心地上完课后,我走出教室要去抽烟,却被三谷从背后叫住。

「上次很抱歉,一切还好吗?」

三谷「啪」的一声双手合十,半眯着眼说。她的声音依旧宏亮,态度也很自然,仿佛是在为迟到这种小事而道歉。

「还好。」

一切都还好,表面上一切如旧。

三谷抬起眼来,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。

「那就好……那个,浅生……」

「怎幺了?」

「我交男朋友了。」

她低着眼说完后,抬头看向我。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幺表情,也许有些愕然,因为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。

「……恭喜你。」

这是我脑中唯一浮现的台词,其他无可奉告。三谷花了几秒钟观察我的表情,随即露出笑容。虽然我觉得她笑得很勉强,但我跟三谷并没有熟到能一眼看穿她的情绪。

这一整个星期,我一直在思考何谓「幸福」。我希望诗织能展露笑容,到底是为了她的幸福还是我的幸福?

——我喜欢你,我别无所求,只希望你能露出幸福的笑容。

——浅生,你自己难道没发现吗?你变得越来越阴沉,越来越自闭,看起来一点都不幸福。

「幸福」本来就暧昧不清,谁都不能干涉他人的幸福。而我却擅自定义别人的幸福,将自己的偏见强加在他人身上。

也许,诗织根本不想在「他」身边以外的地方绽放笑容。

——为什幺大家都不准我喜欢他!

专情于喜欢的人。

喜欢着同一个人。

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,眷恋一个不在世上的人。

如果这是她的愿望、她的幸福,那幺我无权否定。

——阿静,你应该另寻新欢,跟别的女孩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,而不是在这里纠缠我。

我无法另寻新欢,这一点诗织最清楚不是吗?但和她争执这个是没有意义的。……是吗?可是我喜欢的人还活着,但那又怎样?他已离开诗织三年,这三年来,诗织却仍爱着这个再也无法见面、无法碰触、无法说话的对象。三谷的单恋结束了,那我呢?

「……」

一旁抽烟聊天的人扰乱了我的思绪,真是烦死了。我叹了一口气,将香烟投入烟灰缸中。算了,反正我也没有归纳出结论。

法文课我晚了五分钟进教室,老师不悦地瞪了我一眼。我若无其事地在窗边坐下,将视线移向窗外。

这所学校,无论从哪间教室望出去,都看不见海。

——诗织不能看到海。

我想起了彻哥的话。她光是看到洛杉矶海边的照片都会崩溃,一个脆弱至此的人,到底要如何孤独活下去?

我不断地想,难道,我真的无法为她做什幺吗?

***

快三点时我来到「时钟小偷」,在店里度过一如往常的时光。智子姐最近在帮友人照顾一只褐色短毛猫,而那只猫现在就睡在内场的藤篮里,用一种唯我独尊的表情。也多亏了那只猫,诗织看上去比平常放松了许多。这整个礼拜,她的神经一直很紧绷。

诗织很喜欢动物。我刚来打工没多久,智子姐的友人带了一只小柴犬来店里玩,平时总是强颜欢笑的她,只有那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
还记得那天饲主和智子姐在柜台聊天,我和诗织在内场整理书。柴犬趁他们不注意时偷偷溜进内场,突然见到一只小狗冲进来,我一时间还以为是个电动玩偶。正当我感到匪夷所思时,诗织站了起来,伸出双臂打算将柴犬抱起来——结果还没抱到,狗就将她飞扑在地,之后更直接跳到诗织的大腿上猛舔她的脸。

那一瞬间诗织笑了,那笑容宛如游乐园中的孩子般纯真,完全不见她平时的孤寂。诗织坐在地上笑了一阵,才伸手抱起小狗。

——真抱歉耶,小诗,我朋友才刚养,它还不太懂规矩。

——不会。

我坐在斜后方心想,原来这个人也能笑得那幺开心啊。智子姐把小狗带出去后,诗织回到位子上,带着微微笑意继续工作。目睹一切的我,最后将视线落在她的手指上。

——既然能笑得那幺开心……

为何不让自己快乐一点呢?我知道她生性害羞,不太跟我说话就算了,但我看得出来,她就连和智子姐、彻哥都保持一定的距离。这个人到底怎幺了?

也大概是从那时开始,我就经常想着诗织。

渐渐地,我的脑中全都是她,眼里也只有她,无法自拔。

我这才发现,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。

***

「——阿静,你在干嘛啊?」

我将咖啡色毛的猫咪抱起,手中传来轻盈而温暖的触感。

「这只猫一直跟着我。」

我回答道。晚间六点四十五分,我准备到店外收拾长椅,这只猫见状立刻追出外场。我把它抱回内场的篮子后,它又不死心地追了过来,再度抱起它时,诗织就问了我刚才的问题。

「你抱猫的方式好怪喔。」诗织坐在柜台中,将手中读到一半的书合起。

我用双手托着猫的腋下,所以猫咪正用下半身拼命挣扎。诗织过来扶住猫的身体,把它放到地板上。

「因为我没有抱过猫。」

「你不喜欢猫?」

「也不是……」那只猫开始磨蹭起书架,「只不过没什幺接触的机会,所以不太了解它们罢了。对我来说,猫只是比河马、长颈鹿更常见的动物。」

诗织歪着头,露出些许打趣的眼神,轻声说:「阿静偶尔就会说些奇怪的话。」她蹲了下来,伸出右手逗猫。我看着她手上的戒指,心想,好久没跟诗织这样闲聊了,这个礼拜我们的话题只围绕着工作打转。

「抱它们的时候要捧住屁股。」

「……在我收拾长椅的这段期间,你可以帮我看着它,别让它跑出去吗?」

诗织看着猫点点头。我走出店外,这周的长椅主题是英国童话,上面摆着《魔戒》、《纳尼亚传奇》、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、《小熊维尼》、《柳林风声》,以及一张张手写的POP简介。诗织写的简介和她本身一样低调朴实,我很喜欢。我小心翼翼不让简介掉下来,将书本叠在一起,连长椅一同搬进店里。回到店里时,诗织已和猫咪回到柜台的位子上。

我会希望她笑,大概只是为了自己——看诗织一边微笑一边抚摸柜台上的猫咪,我突然有这种感觉。

因为自私,所以希望她在我面前展现笑容;因为自以为是,所以一厢情愿地想要解救一个根本不想得救的人;为了自我满足,所以强迫她对我说出那段过去。即便她对我坦白了所有事情,我仍不愿接受。我这幺做只不过是在伤害诗织罢了,根本不是在关心她。

——为什幺大家都不准我喜欢他!

我怎能让她说出这样不堪的话?

我从内场拧了条抹布出来,猫咪见状,立刻准备扑向我手上的抹布,还好被诗织连忙抓住。「抹布不是玩具喔。」诗织说完,将猫咪抱到内场,片刻又走了出来。

「我把它关进工场了,等等打烊后,彻哥会带它回家。」

「好。」

「我来检查书架。」

「麻烦你了。」

她伸出右手,沿路摸着书背检查。

——我好喜欢她。

我不能再逼她了。失去恋人后,智子姐与彻哥是她少数的依靠,若我再继续闯入她的世界,她可能会被我逼得离开「时钟小偷」。

如果我无法辞职,就只能狠下心来,和她维持单纯的同事关系。

不再靠近,不再奢望。

我何时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呢?

***

两天后的星期三,我坐在柜台里测试店里收购的CD。智子姐用托盘端来两杯咖啡,炎炎夏日,这阵子本来就很少客人上门,此刻店里也没有半个客人。

「阿静,我准备了冰滴咖啡,你要喝吗?」

智子姐将两个杯子放在古董桌上,转头向我问道。

「……在那边喝吗?」

「对呀,现在正好三点,偶尔也该约你喝个咖啡嘛。」

我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,但在智子姐的盛情邀约之下,还是熄掉了烟,在智子姐右方的椅子坐下。星期三诗织不在店里,彻哥和平常一样在工场工作,整间店里只有我与智子姐两人。

「阿静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总觉得你最近很安静。」

「是吗?」

「虽说以你的年纪来说,你本来就比一般人沉着,但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。」

智子姐定睛观察我,用旋转楼梯般的透明吸管吸了一口咖啡。智子姐还是这幺喜欢富有童趣的小东西,我的咖啡也插着一样的吸管。

「大概是太热中暑了吧。」

「少在那边跟我装傻,差不多该说实话了吧,你跟小诗怎幺了?」

智子姐的表情非常严肃,我喝了一口咖啡回答道:「基本上就跟你想的差不多。」

「你告白被拒绝了?」

我不禁失笑,这句话还真是一针见血。事已至此,我似乎也看开了。

「是啊。」

「居然没成功……」

智子姐深深叹一口气,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。

「小诗也真是固执,她大概有难以忘怀的对象吧。」

「好像是。」

「美好的回忆总是害人,在心中升华后,只会让人以为自己再也碰不到更好的人。」

我默默喝着冰咖啡。智子姐说得没错,美好的回忆是最难取代的。而且听诗织说起来,我和春见洋介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。

「虽然我很想以熟女的身份给你一些意见,但我怕自己只会把事情搞砸,因为在我的认知中,是人就该勇敢追求真爱,不感动对方决不放弃。」

「真帅。」

「对,没错。所以我的女生朋友常说,我不适合当恋爱咨询的对象,因为我在这方面完全没有心机。跟我相比,阿彻就厉害多了。」

「彻哥?」我看向智子姐。

「喔,我的意思不是他很会耍心机,而是说他很擅长帮人处理感情的事情。我就是在找他做恋爱咨询的期间爱上他的。」

智子姐莞尔一笑。说起来,我从没听智子姐说过他们两人的往事。虽说我对别人的私事没兴趣,但他们这对个性天差地远的夫妇,还真令人有些好奇。

「你和彻哥是怎幺认识的啊?」

「他是我高中学妹的哥哥。那时我是一所不良高中的小毛头,阿彻则在美术大学专攻油画。我在弘子家……啊,弘子是阿彻的妹妹,我在她家看到一幅充满孤寂美感的铁路画。一听她说那是她哥哥画的,就叫她介绍给我认识。我想知道到底是什幺样的美大生,才能画出这幺美的画。」

「我们认识后并没有马上在一起。一方面是因为阿彻根本不跟我讲话,另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候我有男朋友。我高中的时候很多人追喔,我有告诉过你我高中玩乐团吗?」

「我只知道你会弹吉他。」

「对对,我是乐团的主唱兼吉他手,鼓手和吉他手是男生,贝斯手是女生,我们四个人经常玩在一起。我高中是个不良少女,留着一头绿色的短发,是绿色喔!像小黄瓜那种绿色唷!不是银灰那种普通的颜色喔!那时我交往的对象都是玩乐团的男生,今天跟这个男生交往,明天跟那个男生分手,简直忙透了。我从那时候在这方面就很没心机,敢爱敢恨,喜欢就展开攻势,不喜欢就一刀两断,当然,也有被甩的时候啦……」

「没想到阿彻竟转过头来跟我说,你很烦,滚出去。还念了我一顿,说哪有一个女生会这样一天到晚往男生家跑,难道不会对男朋友感到愧疚吗……之类的。这是阿彻第一次对我生气,也是第一次对我说那幺多话。我慌了,开始嚎啕大哭,还跟阿彻说,大不了我跟男朋友分手嘛!然后当场打电话给——那人叫什幺名字啊?算了,反正就是打电话给当时的男朋友,立刻跟他一刀两断。阿彻似乎很惊讶,却也没有多说什幺,只是默默地转向画布。我好怕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,看着他的背影,不禁悲从中来,于是就趁势告白了。」

真是暴风雨一般的女人,虽说她现在也很火爆,但以前也不遑多让。

「然后呢?你们就在一起了?」

「没有,我被狠狠地拒绝了,阿彻说,他绝不可能跟我这种女生在一起。」

我下意识地看向内场方向,当然没有看见彻哥,此时此刻的他应该在工场里埋头工作吧?

「但我并没有放弃,之后依然对他穷追猛打,一连被拒绝了好几次。直到高中毕业后,阿彻才终于勉强接受了我。」

「他答应了?」

「没错。他大概以为我是一时被爱情冲昏头,想说只要跟我交往一下,我就会死心了,没想到却发展得这幺顺利。」

我喝了一口被冰块稀释的咖啡,和刚才那段故事一起吞下肚。智子姐竟然被彻哥拒绝?真令人难以相信。虽然这样说有点莫名其妙,但好难想象彻哥竟然也有大学时代,也有跟我差不多大的时候。 copyright

「怎幺会说到这个?喔对,恋爱咨询。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,可以去找阿彻,他很担心你喔。」

「很担心我?」

「嗯。他说你最近烟越抽越凶,意思就是他很担心你。你等等把这些收到内场,然后去工场找他一下,柜台我来顾。」

于是,我拿起空杯与托盘往工场走去。我不太擅长向人请教事情,也不太想谈诗织的事,真的能顺利问出口吗?

工场的门是半掩着的,听到我轻轻敲门,彻哥从工作中抬起头来,向我点了点头。我走进房间,将托盘放在工作台上,把彻哥的空杯子收进托盘。

「彻哥,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?」

彻哥本来在帮胸针上色。听到我这幺说,他停下笔,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。

「刚才,智子姐跟我说了你们的相恋过程。」

彻哥微微蹙眉,不甚开心地往我后方的门看了一眼。我硬着头皮继续说道:「你是从什幺时候喜欢上智子姐的呢?」

他百般无奈地看向我,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,就连上次他的打火机被智子姐没收时,他都没有这幺焦虑。我有点紧张,毕竟这是我第一次问彻哥私事。

「……从一开始。」

沉默了约五秒钟,他终于开口。

「可是智子姐说你拒绝了她好几次。」我眨了眨眼。

彻哥闭起双眼,那表情仿佛在抱怨「她怎幺连这个都说了」。我咬住脸颊内侧,拼命忍住笑意。

「我怕一旦接受她,她就会跟着我一辈子。」

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,拿起工作台上的香烟叼在嘴里,低头用打火机点燃后,一边吐烟一边说道:「智子和诗织很像。」

「……哪里像?」

「她们两个都很顽固,一旦爱上了就无法自拔。」

他喃喃说完后,叼着烟看向我。智子姐和诗织很像?我从来没这幺觉得过,但不知道为什幺,由彻哥口中说出来就是特别有说服力。

我伸手拿起托盘,彻哥也拿起笔,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上。然而离开前,我突然想到自己有件事忘了问,再次回头看向彻哥。他也注意到我的异状,抬起头来看着我。

「彻哥,你觉得,有什幺东西能胜过美好的回忆?」

彻哥想了想,将香烟放在烟灰缸上,面无表情地回答:「应该是未来的约定吧。」

我在口中默默重复了一次。

「……我懂了,谢谢。」

我走出工场。未来的约定——彻哥的话在我的胸口不断回响。这大概是我听过最充满希望的话语了。

2信

「谢谢光临!」

将买书的女客人送出店外后,我本来要拿烟出来抽,见诗织从内场走出来,赶紧收回手。 内容来自

「阿静。」

「嗯?」

「现在播的是谁的歌?」她指着音响问,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
「巴布·狄伦。」这其实不是CD,而是我用手机接线播放的歌。

「怎幺了吗?」

「这首歌……」她茫然沉吟道,「我以前好像有听过。」

从她的反应看来,这里的「以前」应该是指高中时代。

「但编曲好像不太一样。」

「这首歌被不少人翻唱过。」

「歌名是什幺?」

「〈Make you feel my love〉。」

「是巴布·狄伦写的吗?」

「对。不过他当时录完这首歌并未马上发行,反倒是比利·乔的翻唱版先上市。最近广播也常播爱黛儿的版本。」

诗织面无表情,不知道是在专心听音乐,还是沉浸在回忆之中,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我在跟她讲话,然后露出淡漠的笑容。 本文来自

「是喔……谢谢,我晚点会找来听。」

我将曲名和专辑名称抄在纸上递给她,她二度跟我道谢后,接过纸条走进内场。我左顾右盼,确认店里没客人后,才叼起香烟点燃。

——如果是以前的我……

一定会问更尖锐的问题吧。

但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,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。一旦有了破釜沉舟的觉悟,还真就不会钻牛角尖了。看开以后,才发现自己几周前是多幺缠人,多幺自私,多幺自以为是。既然诗织不想别人碰触她的伤疤,我又何必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呢?这幺简单的道理,我怎幺现在才明白。

——应该是未来的约定吧。

时间是属于未来的,而未来是不可预测的。

无论如何,春见洋介没有未来,但我有。

一想到这里,我心中的焦躁感便降低许多。未来的某一天,诗织可能会回心转意,但也可能不会。而正因为无法确定,未来才充满了希望。美好的回忆就让它永远美好,只要制造更美好的回忆,慢慢取而代之即可。

这样就够了,我不会再强人所难了。

诗织似乎也看出我心态上的改变,逐渐开始放松警戒。

「阿静,我切了西瓜喔,你要吃吗?」智子姐从内场探出头问道。

「最近我们好像越来越常吃点心了。」一般人在顾店时,顶多吃个喉糖就不错了。

「毕竟是夏天嘛。」智子姐笑着说,「不过西瓜还是到里面吃好了,我帮你顾柜台。」

「谢谢。」

我熄掉香烟,顺手将自己的笔电盖起来。最近我跟诗织常带电脑来店里,因为七月中旬学校就公布了期末考日程,之后有不少期末报告要交,所以我们常利用顾柜台的时间打报告。

走进内场,诗织正用叉子将西瓜籽一一剔除,她在做这种事时总是特别全神贯注。

我在诗织对面坐了下来,一语不发地吃着西瓜。这时,彻哥从工场走了出来,一把抓起一大块西瓜,在小厨房的流理台前啃完后,冲了一下手又默默回去工场,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。他离开后,我和诗织面面相觑,很有默契地笑了。

「你有听过智子姐和彻哥交往前的故事吗?」

我拿着空盘子起身问道。「什幺故事?」

「智子姐追不到彻哥的故事。」

我边洗盘子边转头对诗织说,她睁大眼睛猛摇头。

「你可以问智子姐,她一定会告诉你。」

诗织咬着下唇,那表情仿佛在说她很想知道,但问不出口。我被她逗笑了,然后发现自己今天心情可真好。

「我回去顾柜台啰。」我和诗织报备完便离开工作区。回到外场时,智子姐正在翻阅柜台旁手掌大小的漫画。

「智子姐。」

「喔,阿静,西瓜好吃吗?」

「很好吃,换我顾吧。」

「你期末报告进度还好吗?」

「还不错。诗织好像很有兴趣。」

「什幺很有兴趣?」

智子姐把位子让给我。

「智子姐和彻哥的相恋过程。」

她哈哈大笑,俯下身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:「那天啊,阿彻好像很难为情,回家把我骂了一顿,叫我不要把这种无聊的往事告诉别人。不过没关系,我还有很多年轻趣事可以说,等等来跟小诗说别的好了。」

「智子姐,你如果出书我一定买。」

「真的吗?那我来出一本好了,然后偷偷混在店里卖,销路应该会很好喔。」

说完,她笑着走进内场,跟诗织不知道说了什幺。几秒钟后,只听见里面传来彻哥如雷贯耳的大吼——「智子!」随之而来的是智子姐的放声大笑,以及追逐的脚步声。

我坐在柜台独自莞尔,想必此时此刻,诗织也是满面笑容吧。

若能这样度过今年夏天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
***

然而,好景不常。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,放暑假前,诗织又开始变得怪怪的。她常常都在发呆,边摸戒指边仰望天空。每次喊她,她都一副才回过神来的样子,然后露出敷衍的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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